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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第三章

  一

  弟兄们帮着出了胸中恶气,苟顺民感激涕零。得知我家经济困难,急于挣钱贴补家用,这小子知恩图报,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不就是想弄俩钱花吗?你俩早说嘛。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包我身上!”都说钱难挣,屎难吃,这家伙却说得如此轻松。见我俩压根儿不信,苟顺民“嘿嘿”一笑,说天机不可外泄,哥俩就瞧好吧!

  西郊有个钢厂,铁路专用线未通车之前,每日炼焦用煤全靠汽车车队运输。西郊铁路道口是运煤车队的必经之路。路长坡陡,土路坑洼不平,运煤车队通过,几经颠簸,常有脸盆大煤块从车上掉下摔成几瓣,随即被后面驶来的车辆碾个粉碎。苟顺民很快将运煤车辆的数目,车辆间隔距离,每日通过闸口的次数,通过道口所需精确时间摸了个门儿清。运煤车队傍晚收车,押后车是最佳目标,我和赵大壮踩过点,满意之余又有些发愁——周围一览无余,从车上捅下的煤块藏在何处?苟顺民模仿京剧道白:“尔等莫急,莫慌,山人自有藏匿妙计”,将我俩领到铁路路基下面,朝东走了四五十步,指着长长一溜荒草,说将弄来的货就放在这下面。我拨开齐膝高的荒草,底下是一条干涸的水渠。暗渠藏东西十分隐蔽,若非有人挑明,即使走到跟前也很难发现。

  “取货”出乎意料地顺利,我仨将撒在路上的煤屑打扫得干干净净,如同三只狐狸用毛茸茸尾巴扫掉作案地点的痕迹。暗渠里藏匿的煤块越来越多,如何将货变现,成了当务之急。社会上打击投机倒把寒风凛冽,私下里商品交易暗流涌动,无数个买卖双方游走在合法与非法之间的灰色地带。苟顺民仿佛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狗,四处打听商品信息,很快找到买家。

  周日一早出门,苟顺民戴副墨镜,骑辆破自行车,大模大样行在前头,不时回头吆喝我俩“快点”,我与赵大壮拉着装满块煤的架子车,每人头上戴顶破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贼头贼脑四处窥视,生怕路上撞见熟人。苟顺民领我俩去的地方在北郊城乡结合部,院子与四邻不搭界,孤零零坐落在村外。离院子不多远,里面就传出激烈狗吠。“把你家狗拴紧!”苟顺民喊了一嗓子。过了一会儿,院门开了,出来个干巴老头。苟顺民向我俩介绍,这位是收货的霍大爷。霍老头皮肤焦黄,脑壳秃得只剩下几根白毛,两只烂红眼边,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透着买卖人的狡黠。霍老头冷冷将我俩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喉咙里咕噜几下,吐口黄痰,算是打过招呼。小院堆满各种杂物,成捆破鞋,打包的废旧纸张和烂纸箱,锈迹斑斑铁丝、扭曲钢筋棍、破锅烂铁,破衣烂衫堆积如山……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怪味。院子里拴条大黑狗,盯着不速之客一个劲狂吠,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被主人制止后,仍不怀好意对着我们亮出雪白的獠牙。屋檐下破席上半躺半卧个侏儒,两筒鼻涕流得多长,咧开大嘴对着来人一个劲傻笑。长这么大,我和赵大壮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鲜,东瞅瞅,西瞧瞧,逮住霍老头争着问这问那:“你这里都收些什么东西?”

  “还有谁给你送货?”

  “怎么不见收购东西的价格表?”

  “这店是村里集体办的,还是你私人开的?有没有营业执照?”

  “除了煤,你还收什么?别把我们当小孩哄,价钱必须公道!”

  “你怎么一个人住这?你老伴呢?那边傻子是你儿子?”……

  霍老头起初板着脸一言不发,俩毛孩子却啰唣不停。霍老头终于失去耐心,一手抓一个,把两个饶舌者齐齐朝外推。霍老头瘦得像猴,手劲却大得出奇,十根指头钢钩般钩住我俩肩膀,痛得我们龇牙咧嘴,身不由己被推着一步步朝后退。霍老头满脸焦躁,边推边骂:“俩小兔崽子哪来恁多废话?!滚滚滚,都给我滚蛋!我这除了破烂,什么都不收!”大黑狗助纣为虐,又开始狂吠。苟顺民看势头不对,赶紧过来劝阻,说我俩是刚来的小伙计,不懂规矩,赔着笑脸作好作歹。说到最后,霍老头只允许苟顺民一人留下。院门“哐啷”一声关上,墙头飞过一句话:“这里是经济重地,不上道的玩意儿别给我领进门!”大门从里面蒙上铁皮,一丝缝隙也没有,像是怕人从外面偷窥。高高院墙将院子围得严严实实,我俩搭起人梯,鬼头鬼脑朝里窥视。大黑狗对着墙头人影又是一阵狂吠。

  苟顺民从麻袋里取出煤块。霍老头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嘴上却说:“不中,不中,这煤质量不中,怕是不好出手,出手也卖不上价。”苟顺民讥笑道:“您老啥眼神?该配眼镜了!这是山西优质低硫无烟大块精煤,炼钢专用,发热量七千大卡只多不少,比普通煤高出一半。这煤你再说质量不中,世上怕是没好煤了。”霍老头不笑了,重新打量眼前的半大小子,说你报个价吧。苟顺民不答话,左手拽过对方一只袖子,右手五个指头撮起,要和霍老头捏码子。霍老头看得纳罕,调侃道:“你小子毬毛还没长全,居然还懂这个!闹了半天,原来是老江湖光临,失敬,失敬。”苟顺民“嘿嘿”乐了,说:“过奖,过奖。老江湖咱不敢当,只能说比别人出道稍稍早了点。”两只袖筒凑在一起,老的望天,小的看地,都不说话。生意成交,两人操起行话,我和赵大壮一句也听不懂。过了磅,货款两清,霍老头正色道:“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这行的规矩你都知道吧?”苟顺民不耐烦地回答:“知道,不就是盆打了说盆,碗打了说碗吗?谁出了事,谁自己兜着。出了这个院门,咱俩大道朝天,各走一边。钢刀架在脖子上,你我也从未见过面。”老霍头满意地笑了,“痛快!我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以后有货就朝这送。你保证质量,我价格不变!”送出院门,老霍头意犹未尽,摩挲着货主的大脑袋,由衷感叹:“你爹真有福!唉,我老汉怎么就没你这么个儿!”我和赵大壮在旁硬憋着才没笑出声。

  回去路上,赵大壮摸着同伴脑袋,我仿着老霍头的河南口音:“唉,我怎么就没你这么个儿!你给我当儿中不中?”两人笑得直捂肚子。苟顺民没有笑,只是怜悯地看着我俩,像是看一对弱智患者,等我俩笑够了,他从上衣兜掏出六张崭新的一元票子晃了晃,“看!这是什么?”仿佛面前升起太阳,我眼睛都亮了!那年头六元钱不是个小数。想起刚才一老一小捏码子那幕,我佩服地说:“真没看出来,你小子居然懂得江湖路数。”

  “小爷我自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这有什么稀罕。”

  苟顺民五岁时,母亲病逝,姥姥心疼没娘的孩子,将他接到陇西小县城舅舅家抚养。大舅是远近闻名的牙行大拿,经他手成交的高脚牲口不计其数。屈大拿一年四季戴顶草帽,一副硕大的石头墨镜遮了半个脸。每逢牲口集市,别的牙行提个黑提兜,在集市上四处转悠寻找机会。屈大拿却不急不躁,优哉游哉领着小外甥坐在高处抽烟喝茶观山景。时有买卖双方为价格争得面红耳赤,换了几个牙行都拿捏不住,最后吵吵嚷嚷来找屈大拿。老牙行相过高脚牲口,细细揣骨量膘,心里有了数,取下头上草帽覆在右手上,轮流与双方捏码子。买卖双方喊喊叫叫,都说自己“亏大了!”嚷嚷到最后,成交价还是屈大拿捏的那个数。时间长了,本地牲口集市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经屈大拿看过的高脚牲口,此地再无二价。曾经有个外地牛贩子不信邪,从初五到十五,连经三个集日,买主们开的还是那个价,像是集体商量好的。牛贩子无奈,只得悻悻成交。苟顺民是大舅的跟屁虫,耳濡目染,知道马叫“风子”,牛叫“考子”,骡子称之“条子”,羊是“扇子”;晓得一叫叶,二叫都,三叫邪,四叫岔,五叫盘,六叫乃,七叫心,八叫考,九叫弯。见我俩听得津津有味,苟顺民越发来了兴致,熟练演示袖筒里捏码子的各种手势——行话“扭七别八钩子九”,伸拳为十。我俩听得佩服不已。一路同行,说得热闹,如庄子所云:“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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