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24)

　　老赵满怀忧伤走在返回的路上，眼前曾经给一家人带来欢乐和希望的草场，瞬间变为盗贼横行的死亡凄凉之地。“我的羊呀！我的五只心肝宝贝！”想到一家六口日思夜想的盛餐，老赵恨得咬牙切齿，气得捶胸顿足。“咩……”远处草丛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叫声，像是回应主人的哀伤。老赵脑海里骤然闪过一道亮光：贼人抢走三只，应该还剩一只！老赵侧耳凝听，判断出羊的准确位置，腾地蹦起，踏倒齐腰高野草，奔向哀鸣处。劫后余生的小四孤单地卧在草场深处，浑身颤抖，一双温柔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老赵抱起小四，如同珍贵物品失而复得，搂在怀里再不肯松手。走出草场，老赵才发现手上湿漉漉的，仔细一看是血！心里一惊，以为自己受了枪伤，赶紧将羊放在地上，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将自己细细摸了个遍，摸来摸去，也没找到流血伤口，这才放下心来。再检查羊，发现羊肚皮被子弹划过，留下一道深槽。老赵心痛不已，再也忍不住满腔悲愤，边抱着羊往回走，边仰起脖子，对着同一派战友聚集之处，蹦着高狂号怒骂：“胡子！活土匪！千刀万剐的混蛋玩意！谁开枪打我的羊，我操他祖宗八辈！妈拉个巴子，有种的别在沙袋后面藏着掖着，站出来让老子瞧瞧！”老赵蹦着高叫骂，正骂得起劲，“啪！”一声脆响，鲜血、骨渣、脑浆顿时糊了羊主人的半个脸！老赵被炸子震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眨巴着眼，一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定睛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小四身子还在不停地抽搐，半个羊头却不见了，剩下半个脑袋“咕嘟，咕嘟”朝外冒血！老赵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黏糊糊的是什么东西！“我的娘呀！”羊主人惨叫一声，满腔怒气顿时丢到爪哇国。晓得楼顶这些亡命之徒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老赵赶紧改口：“别开枪！楼上战友千万别开枪！误会，误会，绝对是误会！羊我不要了，送给战友们吃罢！”喊罢，扔下羊抱头鼠窜。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笑声最响的是造反司令……

　　老赵事后心有余悸地对我们说：“军用五四手枪有效射击距离是五十米，最远射程达二百米。隔着两个电线杆距离，还能一枪打爆我家小四的脑壳，枪法赶上胡子大当家了！妈拉个巴子，冯占魁这小子心狠手毒枪法准，你们以后见他趁早躲远点。”几个半大小子听得毛骨悚然，鸡啄米般频频点头，这才明白冯胖子为何在学校看这个不顺眼，那个欠修理，原来背后有这么个魔头撑腰！

　　连惊带气，屋里躺了一天，老赵慢慢还了阳。羊主人越想越气，我辛辛苦苦养的羊，你们凭什么抢走白吃？就因为你们手里有枪？有枪难道就可以胡作非为？抢我羊的还是所谓“战友”——同一杆造反大旗下并肩站立。骑在人脖子上拉屎，欺人太甚！老赵找本派组织头头讨公道。几个头头躲着不见。其中一个见躲不过，索性打起官腔，教育老赵“要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狠斗私字一闪念，要把组织放在个人利益之上”。老赵听得躁气，摔门而去，回家越想越窝火，小兔崽子们也不看看我是谁？俺老赵行伍出身，别的本事不敢说，要说比枪法，咱们一对一地干，小兔崽子都是我的枪下鬼！妈拉个巴子，这口恶气非出不可！老赵手里没枪，比不成枪法，只好比笔法。老赵念过几天私塾，熟读《三字经》，学过《增广贤文》，肚里攒了点墨汁，这会正好派上用场。老赵的大作在交院大门口贴出，争睹奇文的观众很快围了个水泄不通。文章题目吸人眼珠——《我的退团声明》。大家看题目都有些纳闷：退团？退什么团？“文革”一来，团组织已停止一切活动，这会子退的哪门子团？再看下面署名：“声明人赵继武”。赵继武是谁？有熟识老赵的，说是在本院车队开大卡车拉煤的，东北口音，长相江湖，五短身材那位黑矬胖子。观众这才明白赵继武的“退团声明”是献给全体战友——本院掌权一派、“反到底”兵团。老赵文章犀利，对仗押韵，一针见血，其中佳句给人印象深刻：

　　“战友”枪一响，溅我满脸血！全家辛苦大半年，一口羊汤没喝上。一窝胡子，满校土匪，反到底，你还我的五只羊！

　　观众看了老赵的奇文都道精彩。头头们却不认同，冯占魁气急败坏，拔出手枪，当下就要找苦主给点颜色看看。几位吃了羊肉心里有愧，作好作歹，将冯占魁拦住，说毕竟咱们把人家的羊白吃了，而且不是一只是五只。战友抢战友，传出去委实不大好听，战友再收拾战友，越发不成体统。大敌当前，考虑到对外影响，此事不宜张扬，最好置之不理，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贴出“退团声明”第二天，老赵去车队上班，别的司机都出车了，唯独老赵被晾在一边。老赵找现任车队队长问个究竟。车队队长的官帽是造反得来的，对扯旗造反、呼啸一方具有深厚感情，对老赵半路退出反到底兵团的做法颇有异议。队长倚着靠背椅，跷着二郎腿，边喝着茉莉花茶，边斜睨着以前的上级、现在的属下，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不造反了吗？你不是声明退团了吗？既然退了，你还来单位车队做什么？”老赵一听急了，急赤白脸地分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声明上写的是退团，不是退职！”车队队长冷冷地说：“要反就反到底，要退就退到底，屎屙半截再缩回去，那算啥？那叫怂人尿不尽，孬种！”老赵不是善茬，嘿嘿一笑：“我退了职，你来养我？你非逼我退职也行，我一家六口从明起改在你家开伙。”车队队长照地上啐了一口，“我又不是你爹，凭什么养你？”老赵恼了：“我是你爹！妈拉个巴子，老子不伺候了！”说完，掏出汽车钥匙拍在桌上，二次摔门而去。好在那会儿搞运动，不上班工资照发，老赵乐得在家当逍遥派。

　　赵继武同志的名言佳句迅速传开，败退在外的对立面“千钧棒造反纵队”听了如获至宝，天天用高音喇叭隔着马路广播，号召更多受蒙蔽的人“向误上贼船，幡然醒悟的赵继武同志学习，迅速回到革命队伍中来”。老赵听在耳里，晓得有人声援自己，心里稍稍好受些。受到“退团”启发，“千钧棒”伪造了许多“本人声明”，署的都是真名字，内容纯属虚构。趁月黑风高之时，派人潜入“敌占区”悄悄贴出。“声明人”将反到底兵团描绘为魔穴淫窟，眼中钉冯占魁成了大淫棍和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结尾无一例外是“自己最终认清‘反到底’的丑恶面目，决心痛改前非，坚决反戈一击！誓死回到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来”。声明贴出，内部互相猜疑，被署名的都忙着洗刷自己，赌咒发誓绝无此事，彼此互相猜疑，一时军心浮动。

　　“反到底”造反司令恼羞成怒，下令组织还击，七百年高粱八百年糠，陈谷子烂芝麻统统翻腾出来，两边高音喇叭互揭老底展开对骂。千钧棒造反纵队三号头目花丽贞早年是越剧团花旦，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为众多官员所垂涎，其中几位有了同靴之谊，一位副省长也成了入幕之宾，风流寡妇是公用情人，其生活作风成了坊间八卦的谈资。造反女将的风流旧事被对方挖掘整理添油加醋上了广播，大喇叭将其定性为“破鞋、女流氓”， 黑秀才渲染得有声有色，“残花败柳屡屡自荐枕席，床上功力颇深，狐媚温柔入骨，嫖客欲仙欲死”，活脱脱描绘成当代潘金莲。花丽贞是学校房产科管理员，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第三任丈夫病死后，学院所有鳏夫对她一致产生想法，胆大的付诸行动，其中两个老鳏夫为她大打出手，一个半秃脑袋残存的头发被拽掉宝贵的一缕，另一个被对方老拳敲掉两颗门牙。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最终被死了老婆的顶头上司捷足先登。房产科科长的续弦大家都认得，只是不晓得在她身上居然隐藏着这么多精彩故事。两边大喇叭广播内容越来越吸引听众，听了都说过瘾，都道比过去听评书精彩多了，都竖起耳朵盼对方如何反击，都等着听如何洗刷泼在同一战壕的战友身上的污泥浊水。老赵也暂时忘却自己的恐怖遭遇和家里五只羊的悲惨命运，坐在屋外手托下巴含笑闭目凝神静听下回分解。“千钧棒”奋然迎战。出乎广大听众的意料，女头目是否曾一度春情泛滥？与其有染的男人是否过了三位数？“千钧棒”笔杆子高屋建瓴，不屑在庸俗枝节问题上与对方死缠烂打，而是提纲挈领，给不光彩旧事戴上红帽子，在风流性质上做足文章，毅然用高音喇叭宣称：“坚决支持花丽贞同志的革命行动！造反的破鞋就是好！”“革命的女流氓好得很！”听到的起先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自己耳朵确定无误，女人忍俊不禁，男人乐不可支。

　　二

　　部队奉命“三支两军”，各地武斗很快被制止。警备区颁布通令：各群众组织和个人必须在规定期限内缴出非法藏匿的枪支弹药。缴枪截止日期前夜，城内外枪声大作，仿佛过年各家各户放鞭炮。交院反到底兵团缴枪队伍威武雄壮，每辆大卡车驾驶舱顶上都架着一挺乌亮机枪，射手匍匐做预备射击状，车厢两边清一色半自动步枪扇形展开，雪亮刺刀在阳光下闪着瘆人的寒光。看见的都说这帮搞武斗的家伙不像去缴枪，倒似参加阅兵。冯占魁坐在一辆军用敞篷吉普车上，人流里窜来窜去，时前时后，忽东忽西，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最后过一把造反司令瘾。军用吉普驶至十字路口，估摸是想在大庭广众面前抖威风，这厮从副驾驶位置站起，双枪并举，转着圈狂射，黄灿灿子弹壳爆豆般地上乱蹦。枪子不长眼，一街人脸都吓白了，个个抱头鼠窜。吉普车开远，大家仍惊魂未定，上年纪的都骂：“二毬货！见过二毬货，没见过这么二的二毬货！真正的二毬货！”

　　缴枪大限之日，交院家属院防弹墙被统统推倒，全楼人得以重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