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12)

　　经过洗胃、输液等一番折腾，苟顺民闭着眼睛渐渐哼出声。校长稍稍放下心，弯下身子，嘴凑在学生耳朵跟前，脸上露出甜腻腻假笑，声音亲切得令人肉麻：“小苟，小苟，你好点了吗？我是张校长。校领导集体来医院看望你，李书记、郑副校长、隋副校长、校办赵主任、教导处王主任、政教处柳主任都来了，领导班子七个人一个不少。大家都很关心你，希望你早日康复，尽快重返课堂。”苟顺民不答话，紧闭双目，流下两行清泪，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学校非要置我于死地，我没法活了，我不想活了！”声音虽然不大，周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张校长更是当头雷鸣。这可怎么得了！学生铁了心寻死，一校之长如何脱得了干系？且不说上级问责，家长那先没法交代。自己明年就到站，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教育，口碑甚佳，一件学生被逼自杀的丑闻轻而易举就将本人几十年努力付之东流！柳天香没事找事，无事生非，混账王八蛋！张校长心里焦躁，态度却越发和蔼可亲，出口的话赛蜜甜：“小苟，你是咱们学校最好的学生，全体老师都很喜欢你。遇事你一定要想开，千万不能自寻短见，伤了大家的心。我在家常对老伴说：我们学校有个学生叫苟顺民，不光相貌生得端正，脑袋瓜更是绝顶聪明，可惜年纪太小，要不我非要让他给我当女婿。我一直把你当自己孩子看。小苟，谁欺负你了？心里有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统统说出来！校长我给你做主！”卧在病床上的自杀未遂者就等着这句话，腾地坐起，两根指头戳向缩在人群背后的女政教主任，大声哭诉：“不是我不想活，是柳主任她不让我活，非要逼死我！”苦主咬定冤家对头，班子其余成员都松了口气——终于有人被揪出顶缸。苟老爹闻言怒不可遏，冲过去挥老拳要打，被两位副校长各抱一条胳膊。苟老爹挣扎着对着柳天香怒吼：“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跟你这臭婆娘拼命！”女政教主任此时已面无人色，嗫嚅着还想分辩。张校长，李书记齐齐喝止：“柳主任，你不要说了！”语气就像是呵斥犯了错误又不肯认账的学生。集体行为，个人担责，岂有此理！政教主任当众吃瘪，心里来气，此刻又不容自己分辩，越想越气，以致脸上弄出许多怪相。

　　在校学生服药自杀换来形势大逆转，社会舆论开始一边倒——家长们都说学校做法欠考虑，一个初中生被当成罪犯，小小年纪被勒令站在台上挨批，谁家孩子受得了？谁家家长能受了？！老师们议论纷纷，岂能“杀头以治斜眼”，都说校领导做法过了头！区教育局局长将张校长、李书记传去，拍桌子，摔茶杯，将属下骂了个狗血淋头。校花父母见势头不对，随即偃旗息鼓，假惺惺表示：本希望学校批评和风细雨、润物无声，想不到竟闹成暴风骤雨、大众讨伐！我们做家长的也不愿看到如此结果，只能对学校的做法深表遗憾。

　　摧毁一个优秀学生的自尊心，是促其由好变坏的最佳催化剂。苟顺民出院归来，仿佛破蛹化蝶，完成少年蜕变，毅然决然脱离好学生队伍，奴颜婢膝低头做小，钻头觅缝亲近我和大壮，最终得以加入班上坏学生一伙，堕落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甚至令人联想到这家伙莫非想戴罪立功，上演苦肉计，是政教主任派来的卧底？为消除我俩疑心，苟顺民主动交底——药瓶里装的安眠药，服下的却是酵母片，你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们好过，目的就是要将前进中学搅个地覆天翻！这家伙有个常人学不了的本事——善于模仿别人神态说话，学女政教主任最像，左手夹根卷烟，右手叉着水蛇腰，用旧报纸垫的两个假奶子挺得多高，见了校长(赵大壮)先是忸怩作态，继而挤眉弄眼，勾肩搭背，假奶子在校长肩背上蹭来蹭去，眉梢眼角说不尽的风骚，嘴里发出幼儿园小朋友才有的稚嫩童音给领导骚情：“张校长，你不能只顾学校工作，不顾自己身体。看着你这两天又瘦了，我好心疼诶！”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见了学生(刘端正)，女政教主任仿佛川剧变脸，瞬间换上另一副面孔，横眉立目，似乎见了上辈子的冤家对头，粗喉咙大嗓子吼道：“看见你那怂样子我就来气！看什么看？你小兔崽子还敢不服？老娘旋风无影鸳鸯连环脚硬是霸道，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飞起一脚直取要害！表演惟妙惟肖，我俩看得哈哈大笑，又让他模仿心上人。这家伙典型的记吃不记打，到了这个地步还贼心不死，扭扭捏捏不肯从命。我俩以拒其入伙要挟，这厮方勉强答应模仿秀。“唐甜甜”腰里系条桃红色缎子被面权当舞裙，舞艺却稀松平常，比心上人差得太远，身子绷不紧、打不开，“倒踢紫金冠”非但身子没腾起，险些将自己摔个仰八叉。我俩笑个不停，“唐甜甜”却不屈不挠、越挫越坚，手舞足蹈扭腰摆臀，跳舞仿佛神汉跳傩，舞至高潮，单腿站立，左手前伸，右手捂胸口作深情状，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媚着我俩不停地眨动，作频频放电状。我和大壮双双笑翻！笑毕，齐齐叹息“俏眉眼给瞎子看”，放电找错对象。主角受到笑声鼓励，越发起劲，拿着“刚收到的情书”朗读，娇声娇气念道：“你舞姿优美，我怦然心动！”声音软糯，酷似唐甜甜本人，随即惊叹，“嗷——！这是谁给我写的情书？脏了本人眼睛。纯洁少女受辱不过，就要晕过去了！”一声尖叫，两眼翻白，身子后仰做昏厥状。见我俩笑得透不过气，苟顺民急得直喊：“俩瓜娃光知道傻笑不晓得配合。快把贞洁烈女送往医院抢救！”我俩笑着应了，合力将表演者扔到床上，每人在“贞洁烈女”肥腚上扇了几巴掌。

　　苟顺民意识到只要敢于和坏学生鬼混在一起，立刻勇气大增，以往怯懦荡然无存。堕落除了有趣还能快意恩仇，柳天香是其复仇的首要目标，我与赵大壮以前都吃过女政教主任的亏，心里早有此意，三人一拍即合。“瞅空子拔掉她自行车的气门芯，再往中轴里灌铁砂”，赵大壮的策划被讥为“小儿科”；“门框上架一簸箕炉灰，一推门簸箕掉下来，弄她个灰头土脑”，我的设想被讽为“智商偏低”，而且极有可能误中他人。我俩听得同时泄了气。新同伙道出锦囊妙计，博得我俩一致叫好。我戏谑：“都说老沙皇狡诈，岂料新沙皇比老沙皇更阴险！”

　　临近期末，柳天香聚精会神撰写本校学生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学期总结，苟顺民作为帮教改典型例子是政教工作浓墨重彩一笔，当事人服药自寻短见情节则被有意忽略。女政教主任正在妙笔生花，放在办公桌上挎包里面传出一阵响动，像是钻进去什么东西。女政教主任瞄了一眼，会心地笑了，小女儿在家养了只黄雀。小东西越长越调皮，飞哪哪就是它的新窝，从床底鞋盒到阳台杂物堆，现在又看上女主人的挎包。女政教主任笑眯眯拉开拉链，等待可爱的黄雀从包里蹦出，谁知蹦出来不是两只脚的，而是长着四只爪子！老鼠褐色脊背纵贯一条明显黑线，从两耳一直延伸到尾部。女政教主任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老鼠不是寻常家鼠，而是区防疫站多次来校防治的黑线姬鼠——传播令人闻之色变的流行性出血热和钩端螺旋体病的宿主。刚从黑暗囚禁之地出来，老鼠似乎还没适应，立在桌子上贼眉鼠眼四下窥视。女政教主任壮起胆子，操起门后扫帚对准老鼠就打！谁知扫帚还未落下，老鼠却“嗖”地蹦到人身上。柳天香这下慌了手脚，倒持扫帚柄，朝自己身上乱打一通。老鼠慌不择路，使劲一蹦，端直蹦上女政教主任新烫的卷发头。“啊！……”柳天香魂飞胆裂，凄厉叫声瞬间传遍整个教学楼，老师惊得停止讲课，学生们一窝蜂挤在门口朝走廊尽头张望。几位校领导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慌慌张张从各自办公室跑出。女政教主任脸色苍白，童音变颤音：“老鼠！老鼠！”那只可恶的黑线姬鼠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大惊小怪！虚惊一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李书记不高兴，说话阴阳怪气：“柳主任，你活这么大年纪，难道连老鼠也没见过？”张校长则直来直去：“柳主任，学校马上就要举行期末考试，大家忙得上厕所都是一溜小跑。拜托你就别再添乱了！”女政教主任无言以对，趴在办公桌上“呜呜”地哭。哭了好一会儿，不见哪个男性领导来劝慰，自觉无趣，悻悻收声。

　　又有一次，柳天香正在将材料分类堆放的手忽然触到柜角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里面是什么玩意儿？女政教主任心里一惊，赶紧将手从办公室铁皮柜里抽出。窗外飘起细雨，屋里光线暗淡，女政教主任拉亮电灯，俯下身子将柜子里堆积的材料挪开，脑袋凑近想看个究竟。不看还罢，一看顿时魂飞天外！一条小青蛇盘踞在角落，嘴里吐出分叉的红须，两只阴冷的蛇眼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柳天香吓得倒退数步，正要张嘴喊叫，骤然想起前车之鉴，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张校长从校办出来，正赶上眼前一幕——女政教主任脸色煞白 ，眼睛透着惊恐，一只手捂嘴，另一只手哆哆嗦嗦指向铁皮柜，身子不停地打战，仿佛老太太踩电门——只剩下抖了。女政教主任演的这是哪一出？张校长看得纳罕，驻足观赏，越看却越不对劲——柳天香像是中了魔怔，又好似吃错了药。校长纳闷着走进，低头朝铁皮柜里看去，自己也吓了一跳……小青蛇被正法，尸首扔了出去。谁知过了没几天，又有一群四条腿的不速之客来此安营扎寨——为首的蟾蜍个头有碗口大小，身上布满令人恶心的黑色赘疣，与女政教主任初次相遇，先是“嘎嘎”短促叫了两声，接着送上见面礼——从眼睛上方喷出两股长长的白色毒浆……

　　柳天香厄运不断，校领导也感到蹊跷。张校长纳闷地说：“柳主任，这就怪了！你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还是惹恼何方土地？怎么外面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跟你较上劲？”柳天香无言以答，只好趴在桌子上故技重演……痛定思痛，惊定思惊。柳天香思来想去，最终想到我们仨身上，晓得“三人帮”不好惹，敌在暗处，我在明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尚未正式开打，输赢已成定局。堂堂政教主任不能总是与耗子、长虫、癞蛤蟆低等爬行动物做无休止斗争，传出去让人笑话。和为贵，忍为高，只能咽下这口气，柳天香从此见了我们，冷若冰霜改为满面春风，恶声恶气降至稚嫩童音，尖头皮鞋换成圆头布鞋。学生犯了错误，女政教主任再不飞起一脚。全校学生都感到女政教主任的变化，都说柳天香像是换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