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11)

　　四

　　苟顺民和我同班，是老师们公认的好学生。这家伙大头短腿，额头高高鼓起，仿佛列宁同志的大脑门，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骨碌转个不停，透着绝顶聪明，每次年级考试，成绩稳居前三。苟顺民平时循规蹈矩，从来都是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见了我们这帮坏学生，点头而已，从不往来。蔫人出豹子。谁也想不到，初二上学期，好学生苟顺民却闹出轰动全校的桃色新闻。

　　外班有个女生叫唐甜甜，身材苗条，容颜秀丽，不仅学习好，而且擅长歌舞，深得老师宠爱，是全校男生公认的校花。学校迎国庆文艺节目演出，唐甜甜担任群舞《蝶恋花》的领舞。苟顺民早早扛着条凳来到会场，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盼着校花出场。随着“我失骄杨君失柳”悠然旋律响起，台上女生群舞，清一色蓝色对襟小褂黑绸宽裤腿，清一色小白杨般光润的胳膊腿，周身洋溢着纯洁少女的青春气息。唐甜甜白衣蓝裙，翩翩若飞，身段飘若惊鸿，满台飘然旋转，蝴蝶穿花般大幅度在人群里穿行，星眼明亮，笑靥如花，回雪流风，舞姿婀娜，香汗津津，娇喘吁吁，尽展少女妩媚。台下苟顺民不知不觉看呆了，秀色可餐，吧唧有声，遭到邻座惊看，自觉失态，赶紧闭嘴噤声……

　　“唐甜甜，有人给你来信！”一个女生将从传达室取回的信撇在课桌上，不怀好意地大声告知，意在让全班同学都能听见。唐甜甜花蕾初开，第一次有人给自己来信，好奇地拆开，刚看了两行，脸唰地红了。旁边女生围上，好奇地问信里写的什么？唐甜甜不说话，将情书扔在脚底下，趴在课桌上，粉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仿佛受了天大侮辱。瘦猴从地上拾起情书，站在讲台上大声宣读，念完用图钉将情书钉在黑板上，让全班和外班学生奇文共欣赏。写情书的少年此刻面色灰白，死死盯住那张多情的信纸，企盼忽然刮来大风，让见不得人的羞涩情书飞离钉住它的图钉，消失在窗外的蓝天里。

　　匿名求爱信最终落在女政教主任手里。看着信里火热语言，柳寡妇先是脸发烧，心发烫，继而联想到骗财骗色的郭小宝惯用伎俩。柳天香再也坐不住了，将对骗子的满腔仇恨转移到情书作者身上。苟顺民命犯灾星，不幸撞在枪口上。稚嫩字迹令女政教主任认定是本校男生所为，咬紧男性般大腮帮子发誓：纵然将学校翻个底朝天，也要将写情书的小流氓揪出示众！张校长已经过了为了本校女生收到男生情书而着急上火的年龄，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书记这两天因乡下老娘来家老婆不待见，两口子正在怄气，也无心多事，同意淡而化之。女政教主任却固执己见，说歪风断不可长，必须一查到底！柳天香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全校三个年级二十四个班七百九十二名男生语文作业本源源送到政教主任办公室，桌上堆积如山。几位校领导看了先挠头。政教主任却锲而不舍，像一名面对疑难大案的老刑警，废寝忘食，孜孜不倦，认真比对每本作业的笔迹。第三天下午，政教主任的不懈努力终于得到回报，几位语文老师仔细对照笔迹，都说：没错，就是这本！再看作业本封面署名，又都深感意外。全体校领导被紧急请来，大家围着桌子，神情肃穆地注视着罪证。

　　苟顺民被火速传到办公室，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任凭女政教主任大声咆哮，桌子拍得山响，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宁死不招的地下工作者。柳天香看得心头火起，使出撒手锏，脚下尖头皮鞋直取对方小腿迎面骨。苟顺民当即蜷成一团，抱着腿张大嘴，疼痛钻心却喊不出声，仿佛吞了钩的鱼……

　　唐甜甜的父母俱是街道办事处小吏，几个儿女皆不成器，唯独小女儿才貌双全，家长寄希望攀上高枝。得知宝贝女儿被学校坏男生纠缠，唐母暴跳如雷，半道截住苟顺民，扑上去就是两记耳光！唐父找到苟家兴师问罪，嬉笑怒骂，冷嘲热讽：“你以为你是谁——《天仙配》里的董永？”引起围观者一阵哄笑，都说这小子是“在坛子里睡觉——做瓮儿梦罢”。小吏对自己忽发奇想的比喻十分得意，对听众的反应相当满意，只可惜今天听众太少，准备日后在重大场合再次运用。苟老爹被奚落得无地自容，羞怒之下，独生子挨了家长的窝心脚。唐甜甜的父母仍不肯罢休，找到学校要求必须立即从重从快从严处理，否则，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由学校全部承担。高压之下，苟顺民被迫低头，如实交代自己除了写情书，还多次在校外尾随意中人，为的是过眼瘾。

　　全校召开大会，气氛肃穆。好色之徒站在台前，垂首肃立，面如土灰，对着麦克风当众念《我的检讨》。苟顺民一紧张，说话嘴里就拌蒜，当他结结巴巴念至“看、看到受害人优、优美舞姿，我，我心旌飘荡，忍、忍不住怦、怦然心动”，严肃会议骤添喜剧色彩，台下顿时乐翻天！男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女生们乐得合不拢嘴。“呯！”扩音器里骤然传出擂桌巨响，台下一惊，迅速回归肃穆。女政教主任本人可以心旌飘荡，但绝不允许学生怦然心动！利剑般指头直指苟顺民，恶毒语言冰雹般落在小流氓头上。女生们听得民智大开，明白收到情书无异于收到定时炸弹，赶紧藏起思春念头，再不敢胡思乱想企盼哪个男生也给自己来信。看着台上情场劳模的狼狈形象，男生们打消与漂亮女生搭讪的卑鄙想法，暂停“怦然心动”。校领导做总结发言，李书记宝相庄严、正气凛然、声色俱厉，从当前“严打”的严峻形势说起，穿凿比附，诛意攻心，严正警告全体男生：“前几天枪毙的那批刑事犯罪分子，其中几个稚气未脱，年龄你们相差无几。谁敢胡作非为，早晚走上不归路！”张校长高屋建瓴，上纲上线，吹毛求疵，警句迭出，郑重告诫听众：“从学校到监狱，仅有一步之遥；由学生沦为罪犯，只在一念之差！”可惜这种新颖的逻辑推理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台上领导语调铿锵，讲话振聋发聩，台下男生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只当大水过鸭背，东风贯驴耳。事件女主角面对盛大场面和会议严肃主题，觉得自己再不整出点动静，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穷追猛打的政教主任，对不起疾言厉色的校领导，也对不起自己。人群里骤然传出尖利的哭声，引起周围一阵骚动，女主角面色苍白，神情悲愤，似乎贞洁烈女不堪受辱，作摇摇欲倒状，被两个女教师一左一右架往校医务室。“反对自由主义！”“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坚决清除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对青少年的腐蚀毒害！”批判大会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结束。

　　革命时代只许铁石般坚硬，不容似水柔情，少年情窦初开导致悲惨下场，苟顺民从此臭了街，与他同坐一条凳子的女同学坚决要求调换座位；学校女生见了他远远躲开，仿佛遇见色狼；男生们拍着他的大脑袋，送其外号“怦然心动”；瘦猴最损，尊奉苟顺民为“骚公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演小公鸡发情——两眼乜视，嘴里“咕咕”叫着，右胳膊侧伸，左胳膊耷拉，偏着脑袋，围着想象中的小母鸡团团转圈，意在追逐异性。公鸡踏蛋表演得惟妙惟肖，观众忍俊不禁，唯独男主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苟顺民爱面子，特别是在漂亮的女生面前，令他当众出丑无疑是在其心口上捅刀子。瘦猴的仇人名单从此又添一位。

　　主谓宾定状补，主干枝叶分清楚，

　　定语必在主宾前，谓前为状谓后补。

　　教室里回荡着悠扬顿挫的语调，老教师指着黑板上的例句，耐心为学生讲解汉语语法。老教师忽然停止讲课，眼睛盯着教室后面。学生纳闷地转过头，几十双眼睛齐齐聚焦在一个点上——被罚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好色之徒身上。“苟顺民！苟顺民！叫你呢！”老师面带愠色，一声比一声高。苟顺民像是没听见，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老教师满腹狐疑地走下讲台，拍拍苟顺民脊背不见动静，心里越发来气，大声训斥，“上课不听讲，躲在后面睡觉。苟顺民，你搞什么名堂？！”揪着领子往起拉，只见学生一双眼睛翻白，死鱼般瞪着自己。老教师吓了一跳，赶紧松手。苟顺民又一头扑在桌子上。老教师这才发现条凳下有个白色小塑料瓶，拾起看标签，脸上顿时变颜失色，拧开瓶盖一看，里面只剩下半瓶药，惊得失声尖叫！“苟顺民吞服安眠药自杀！”消息风一般传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体育教师轮换背起自杀者往医院跑，后面跟着慌慌张张的校领导班子，女政教主任面色苍白落在最后。求爱者求爱未遂自杀殉情，壮举轰动校内外，都说这小子光屁股上吊——又不要脸又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