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8)

　　一

　　初夏清晨，前进中学大操场像往常一样，到处都是晨练的人群。费小燕穿着白色网球鞋轻盈走来，薄薄夏衫裹着窈窕身体，小小乳房青苹果般在胸前微微突起，圆润白皙脸上一双明媚眼睛波光闪动。好个清纯动人的女孩！在场男生们不由心里一动，想看却不敢多看。费小燕旁若无人地走到单杠前，正在杠上锻炼的男生赶紧翻下让给骄傲的公主。费小燕身轻如燕，一个屈身向上，稳稳跨在单杠上。省业余体校体操队队员果然身手不凡，挂膝挂臂回环快如风车，春燕掠水般忽上忽下，周围人都看呆了。“哎呀！”费小燕陡然一声惊叫，盘在头上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散开，随着身体回旋紧紧缠在铁杠上，上不去下不来，脑袋冲下倒挂，两条细长白腿在空中乱蹬，一只鞋掉地，连衣裙垂落下来，红色三角内裤暴露无遗，样子狼狈极了……事发突然，在场的人都愣了，男生想施以援手却没人敢上。纯情时代男女生界限分明，学校一个男生和漂亮女生说了几次话，从此被冠上“色”的坏名声，再也洗刷不清。前车之鉴，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男生们在传统道德和救人之间做着艰难取舍，杠上小女生筋疲力尽，再也等不及了——雪白脸憋成紫色，眼看就要掉下，头皮即将撕裂！关键时刻，我顾不得许多，冲上去将缠绕一起的大辫子解开，众目睽睽之下，将倒挂的小美女抱下单杠……同班苟顺民每次提起此事都后悔不迭，说英雄救美让你抢了先手！我笑道：你小子是有贼心没贼胆，哥哥我是既有贼心又有贼胆。

　　过了几天，学校包场看《英雄坦克兵》。我的票差一个位子偏到最西头。本想说什么，一看是漂亮女班长发的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电影开演了。一个黑影黑暗里窸窸窣窣摸来，费小燕紧挨着我坐下，两人谁也没说话。银幕上炮声隆隆，志愿军和美军坦克互相射击。我正看得入神，右手被碰了一下，一块长条形东西塞在自己手里。我朝右侧过脸，费小燕全神贯注看着银幕，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吃完巧克力，手指黏糊糊，一摸兜，忘了带手绢。想什么来什么，一块带着香味的手绢又悄悄递过。我被感动了，用完叠好又悄悄递过去，黑灯瞎火看不见，一摸摸到对方手上。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就把这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握住。少女的手颤抖了一下，开始往回缩，抽了一下，没抽动，又抽了一下，还是动不了，抽不动，也就不动了，乖乖待在那，任凭我的手紧紧握着。费小燕的脸此刻赛过红布，幸亏电影院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银幕上坦克在高低不平山路上颠簸轰鸣，银幕下一对少男少女心头小鹿乱撞。俩人看着银幕，从头看到尾没说一句话……

　　周末放学，同学都走了，唯独我俩心照不宣留下打扫卫生。薄暮降临，教室光线昏暗，扫着扫着，两把笤帚碰到一起。看看窗外操场空荡荡，我一时冲动，将美丽的女班长拉到怀里。费小燕红着脸，矜持地在男孩子怀里挣扎，我略一用劲，她再不动了。我乘机将花瓣般嘴唇噙在嘴里。少男少女静静地拥着，幸福地沉浸在爱河里，忘了世间一切。不知过了多久，教室日光灯忽然大亮！我俩触电般跳开。我的同桌黑美丽回来取书包，看我俩神色尴尬，嘻嘻一笑，明知故问：“班长，你俩刚才干啥呢？”费小燕低头不说话，白嫩面庞布满羞涩红晕。我强作镇静地说：“班长眼里迷了沙子，让我帮着朝外拨。”

　　“别哄我了。我都看见了。”黑美丽嘿嘿直乐。

　　“你看见啥了？”我又问。

　　“我看见你俩搂在一块。我还看见……”黑美丽欲言又止。

　　“你还看见啥了？”我声音颤抖着问。

　　“我，我看见你俩学大人结婚，搂住亲嘴，不害臊，嘻嘻……”

　　费小燕又羞又怕，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我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你胡说！你放屁！”见我骤然翻脸，黑美丽不敢反驳，小声嘟囔：“我没胡说，人家就是看见了嘛。”我又羞又怒，高高举起条凳，恶狠狠说：“你再敢胡说一句，我立刻砸碎你的猪脑壳！说！你看见啥了？！” 我形象狰狞，黑美丽吓坏了，双手抱头，哭着哀求：“呜呜……不敢砸，求求你，千万不敢砸……呜呜……把我砸死，我就看不见俺妈了。呜呜……我是近视眼，我啥都没听见，我没看见你俩亲嘴，我保证不朝外说。”黑美丽的话越描越黑。费小燕“哇”地哭出声，双手捂脸跑出教室……

　　春梦转眼变为噩梦，初吻留下的是耻辱。费小燕迁怒于始作俑者，打那儿起，再不拿正眼看我，街上见了也不搭理，形同路人。黑美丽贸然闯入，口无遮拦，毁了我的美好初恋。同桌倒是恪守诺言，强忍舌头被秘密之火灼烧，将目睹我和女班长亲嘴的事永远烂在自己肚里。黑美丽承认：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说了怕挨打。

　　黑美丽名字美丽，形象却不敢恭维，肤色黑得像煤，一双眼睛大得异乎寻常，黑眼珠朝外突出，让人联想到母牛的眼睛，宽肩粗腰，宽脑门大嘴巴，四方形腮帮子，大圆盘子脸布满壮疙瘩，圆滚滚屁股仿佛小母马臀部，个子比一般男人高出半头，说话粗声大气，面相又老，若非留着剪头发，怎么看都像是男人，大家当面叫她“老黑”，背后都称其为“傻大姐”。老黑的智商与体格成反比，同一道题目让她弄懂总要花费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偏偏她还最爱课堂提问，上课时间都让她耽误了，气得数学老师一个劲恭维黑美丽同学“笨得可爱”，同学也笑她数理化是体育老师教的。傻大姐脑子笨，脾气好，听了总是嘿嘿一乐，瓮声瓮气地说：“老师你别生气，我妈都说我个子大，脑子笨，让我以勤补拙，笨鸟先飞。”

　　今天早上，我们班教室黑板出现一幅漫画：一个扎小辫、人首熊身的怪物挑对箩筐逃跑，前面箩筐装着十块钱，后面箩筐盛着三十斤粮票。身后几个大人边追边喊“抓贼”。瘦猴指着漫画得意扬扬地宣布：“报告大家一个特大新闻：咱班出了贼娃子，还是女的，漫画上的就是！”见大家将信将疑，瘦猴补充道：“消息千真万确。失主已撵到学校追赃，案情即将公布。”这厮生性刁钻刻薄，最爱揭人隐私，是个典型的阶级眼，仗着家庭成分硬，变着法欺负班上“家里有问题”的同学。全班学生胃口统统吊起，争问贼娃子是谁。瘦猴卖起关子，非让大家猜。教室里一片笑骂声，你笑我是贼娃子，我骂你是三只手，唯独同桌的黑美丽脸色黑里透青，一言不发，脑袋低垂，心事重重，被我看出端倪。大家追问不休。瘦猴阴阳怪气地说：“这个事情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得请当事人黑美丽同学亲自回答。”几十双眼睛齐齐聚焦在嫌疑人身上。黑美丽应声站起，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分辩：“不，不是我偷的。我、我真的没、没拿人家东、东西。我、我不是贼娃子。”瘦猴一脸奸笑：“你说你没偷，那是谁偷的？学校这么多人，失主为何偏偏盯着你不放？你不是贼娃子，谁是？”黑美丽又羞又气，却无可辩驳，复又坐下，趴在桌子上，脑袋埋在臂弯里，“呜呜”哭个不停。大家越发相信面前就是女贼娃子。谁是贼娃子本不关我鸟事，原不打算出头，又想我和女班长接吻一事，黑美丽一直守口如瓶，投桃报李，此时袖手旁观，显得不够意思。加上我与瘦猴素来不睦，见他在班上抢风头，心里来气。我快步走上讲台，抓起板擦几下将漫画擦净。瘦猴愣了，待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推开，质问：“你凭啥擦我画的画？”我理直气壮回答：“老师说过，黑板是传授知识的桥梁，不许在上面乱涂乱画！更不许无凭无据，污人清白！”两人像一对好斗的小公鸡怒目相视，继而拳脚相加，扭打成一团，四五个人才拉开。我恶狠狠说：“你小子再敢操蛋，出校门我拿板砖拍死你！不信，你现在就过来试试！”我口鼻淌血，两眼喷火，手里攥着一把刚从对方脑袋薅下的头发。瘦猴被我凶恶形象镇住，嗫嚅着后退，退到安全距离，又开始蹦着高大骂。

　　空穴来风，漫画有因。前天下午，黑美丽和好友王小红去邻居钱腊梅家串门。钱家五斗柜玻璃板下压着钱和粮票，老黑视而不见，王小红临筐缩手，几番踌躇，最终巧取。丢了当月钱粮，上寄宿高中的儿子吃饭无着，钱家六口紧急动员破案。查来查去，按时间推算，黑美丽和王小红的嫌疑最大。王小红伶牙俐齿，将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脸皮薄的人反而最像无耻者，黑美丽未申辩脸先红了，笨嘴拙舌，将自己越描越黑。邻人盗斧，腊梅妈越看老黑越像贼，认定是其所为，从老黑家一直闹到学校。黑美丽同学为人诚笃，却被诬陷为贼，那几日思想包袱沉重，又碰上刻薄鬼寻衅，寻短见的心思都有。关键时刻，我以德报德，挺身而出，大打出手。全班同学注意力转移，黑美丽得以躲过一劫，从此对我心存感激。

　　还得数政教主任柳天香破案有经验，送走前来报案的家长，将两个嫌疑人分别传来讯问，老黑咧开大嘴“呜呜”地哭，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老师，我真的没偷。王小红镇定自若，巧妙暗示是同伴所为。政教主任察言观色，心里有了底，让黑美丽先走，接着装模作样布置任务——让王小红密切观察“嫌疑人”一举一动，如有情况，立即向组织汇报。线人信以为真，兴冲冲走了。第二天中午，政教主任埋伏在校门口传达室搞突然袭击，黑美丽身上一无所获；放松警惕的王小红果然中招，身上搜出一面崭新小圆镜和一把塑料梳子，书包里还有半包吃剩的沙琪玛。生平第一次做贼就被捉，王小红心里后悔不迭，边哭泣边哀求政教主任为她“保密”，乖乖交出剩余赃款，花掉的钱由其家长退赔。女生做贼闹到全校皆知，前进中学再也待不下去，王小红只得被迫转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