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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古城北郊有座粮库,粮库有个车马队,负责全城粮食转运。马拉大车不稀罕,稀罕的是车队的领头马。此马不是彼马,身躯庞大得惊人,头高赶上姚明,肩高足有一米八,身长三米有余,四条马腿粗得像柱子,体重超过千斤,身体不像马,倒似行走中的大象。相比之下,身旁个头矮小的蒙古马显得猥琐不堪,仿佛小矮子站在魁伟汉子身边。大马毛色为金栗色, 四肢下端长满数寸长白毛,像是套着特制的长毛袜子,马尾也是白的,额头中间一块白斑,像是第三只眼,街上孩子们都叫它“马王”。马王不仅个头儿大,力气也大得惊人,一辆胶皮轱辘大车拉几千斤粮食,别的马车夫赶的都是三驾马车,唯独马王独自拉一辆,威风凛凛地走在街上。水涨船高,马王的车把式也显得与众不同,青衣白袜蓝缎面千层底布鞋,腰扎黑色板带,浑身上下透着精干利索。知情人说:此马非国产,出自苏联顿河地区,又叫顿河马,原是援华苏军拉运辎重的军马,退役辗转来到粮库车马队。马王每次在街上出现,都会引起一阵骚动,大人驻足观赏,啧啧称奇;小孩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马王来了”!马王像是明白自己身份高贵,仿佛上年纪的英国老古板绅士,神态矜持,行为守旧,拉车高昂着头,腿动身不动,目不斜视,步履庄重,慢条斯理,淡定优雅,永远迈着同样的步子,像是阅兵式接受高层检阅。我和大壮每次上学路上邂逅马王,总要不错眼地盯着看,直至消失不见。我那会儿迷上拉二胡,立志学会刘天华十支二胡曲,无奈音乐细胞不足,学了小半年,只会拉“北风那个吹”,音还常常不准。弟妹们笑我以不变应万变;虎妈严禁大儿子在家制造噪音;左邻右舍拿我的琴艺寻开心。我不在自身找原因,反而怪罪胡琴不好。听教琴老师说,用白色马尾毛做的弓弦最好,黑色的次之,其余颜色等而下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想到马王身上。谁听了都摇头,明着去讨要,无异于与虎谋皮,且不论马王愿意不愿意,车把式手中的鞭子先不答应!这可怎么办?看我愁眉不展,大壮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碎碎个事情,看俺手到擒来!

  智取马尾计划制订的第三天,天上飘起毛毛细雨,街上行人比平时少了许多。中午放学回来的路上,粮库马车队准时出现在街道上,十多挂大车浩浩荡荡一长溜,打头的还是那匹大马。按照预先部署,我凑上前与车把式搭讪,装作好奇问这问那,分散其注意力。赵大壮悄悄从书包里摸出剪刀,乘人不备贴近宽大马臀,飞快铰下拇指粗一绺尾毛。马王马尾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就像人脑袋头发被剃去一绺,露出白光光头皮。马王看似高大威猛,实则脾气温驯,对小孩子的顽皮极有耐心,晓得遭到熊孩子暗算,马王用温柔忧伤的大眼睛看着我,甩动尾毛残缺的马尾,表示内心不满。巧取得手,我俩心中暗喜,没想窃贼一举一动,被后面的车把式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喊叫起来。赵大壮见势头不对,撒腿就跑,转眼消失在马路旁边的巷子里。“这碎崽子也不是好东西,他俩是一伙的!”后面车把式恶狠狠指证同案人。“叔叔长,叔叔短”,着脸套近乎,却原来没安好心!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车把式勃然大怒,未等我狡辩,手中鞭子已高高扬起,人再快快不过鞭子,我刚蹿出几步,鞭梢从后头挥来,“啪”的一个响鞭,结结实实抽在脖颈上,当即暴起一条小拇指粗鲜红鞭痕!仿佛遭到电击,又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这一鞭抽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痛带惊。我捂着鞭痕处,边跑边“哇哇”大哭。车把式们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幸灾乐祸地说:“活该!孬孙欠抽!” 那个笑道:“看赖孩还敢不敢耍孬!”

  马王不同凡响,尾毛也不同寻常,色泽光润,手感细腻光滑,比寻常马尾毛粗了许多。赵大壮用红丝线将马尾毛系紧,仿佛进山采山货挖到野山参,双手郑重交与同伴。我如获至宝,四处炫耀。交院家属院当天摇了铃!全院孩子都晓得我和赵大壮智取马王尾毛得手,纷纷跑来目睹战利品。听着各式各样的赞叹,看着众人羡慕的眼神,我心里得意,忘了挨鞭抽当街号啕的糗事,真把自己当成下山盗御马的窦尔敦,故作轻松地说:小事一桩,不值一提!随即开唱“想当年在河东谁不尊仰”,边唱边飞起旋风脚接竖叉,赢得众人连声赞叹!我越发得意忘形,作飞身上马驰骋状,得意扬扬唱响:“御马到手精神爽,认蹬扳鞍把马上,得意扬扬我转回山岗。”

  暮色四合。学校围墙外面停着一辆拖挂车,五个农民正汗流浃背往下卸刚开园的西瓜。同州西瓜大又圆,瓜皮乌黑油亮,一看就知上足油渣甘甜多汁。我和赵大壮从此路过,看见大西瓜,坏水冒上来。

  睡到半夜,外屋玻璃窗轻轻叩响。我微咳一声回应,偷偷溜出家门。两人蹑手蹑脚摸到瓜摊前,与三个窃瓜贼会合,潜伏在黑暗里窥视。看瓜的共有五人,四个各把一角,靠里躺个老农民,正在闭目养神。劳累一天,几个年轻的乏得像摊泥,鼾声大作,此起彼伏。唯独老农警觉,四周稍有动静,就腾地坐起环顾,目光炯炯来回查看。随行的看在眼里都犯了愁,都说守瓜摊的老家伙比狼狗还机灵,这瓜怕是没法偷了。我做个少安毋躁手势,赵大壮告诫大家耐心等待。候到下半夜,刮来小凉风,瞌睡上来,老农也撑不住了,加入鼾声小合唱。睡归睡,脑子里绷的弦并未彻底放松,朦胧中听见响动,眼睛刚睁开,冰凉砍刀已架在脖子上!路灯照射下,钢刀寒光闪闪,老农吓得魂飞胆裂。耳畔传来压低的吼声:“想死?还是想活?想死,现在就削掉你脑袋!想活,闭上眼乖乖睡你的觉!”兵在其项,搁谁也怕。老农身上抖得像筛糠,闭上眼睛拼命点头。

  同伴抬着装西瓜的口袋走在前面,赵大壮提着明晃晃砍刀殿后。拐进僻静小巷,取出西瓜切开,五个小子蹲在路灯下,放开肚皮大吃。同伴边吃边欣赏作案工具,砍刀又轻又薄,手一抖,“哗啦啦”乱响,细看,砍刀原来是白铁皮镀镍,舞台上唱戏使的家什。同伴乐了,说你这玩意儿看着吓人,却原来是骡子的家伙——中看不中用。我笑谑:“大壮同学是红旗下的蛋,受组织教育多年,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拿假刀逗老农民玩还行,做刀客当土匪他可不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治安联防队夜间巡逻,看见几个家伙行踪可疑,走近厉声喝问:干什么的?!几个小毛贼面面相觑。我强作镇静,说小哥儿几个就住在附近,天热在家睡不着,出来吹吹风。接着反问:夜里外出乘凉不犯法吧?队长见得多了,压根不信我的狡辩,让联防队员挨个儿搜身,搜来搜去,从口袋里搜出那把砍刀。队长当即变了脸色,喝令几个小毛贼排成队,人人双手抱头,押往驻地派出所“说清楚”。脚长在自己身上,岂能乖乖束手就擒。走到黑暗处,趁几个押解不备,“快跑!”我发声喊,扔下口袋,像炸了窝的蜂分头逃窜。四人顺利逃脱。赵大壮走背运,那几日犯脚气没法穿球鞋,只能趿拉双拖鞋,被人疾步撵上一脚踹倒,拽起反剪双臂押去见官。

  赶上派出所所长值夜班,问起那把铁皮刀,回答是习武健身所用。贼无赃,硬似钢。所长见审不出破绽,也没当回事,例行公事般教训几句,让小毛孩回家做深刻反省。赵大壮暗暗道声侥幸。谁知命犯灾星再躲不过,出门一掀竹帘,与慌慌张张跑来报案的苦主撞个满怀。看瓜的老农一眼认出偷瓜贼,死死揪住,大声叫起屈来。老农民捶胸顿足诉冤情,小毛贼听得胆战心惊。更倒霉的是,所长闻乡音认乡亲——都是同州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到钢刀架颈的悲惨时刻,老农泣不成声。所长这才明白铁皮刀是干什么用的,气得大骂:“碎崽子胆大包天!毬毛还没长出,就敢半夜拿刀上街抢人,贼娃子吃了豹子胆!”越骂越来气, 揪住头发左右开弓,结结实实赏了小毛贼一顿耳光,接着追问几个同伙的住址。赵大壮一口咬定,与他们素不相识,关系仅限于“见瓜起意,临时纠集”。在讯问笔录上签字摁毕手印,赵大壮以为没事了,谁知所长余怒未消,喝令小毛贼脱去衣裤,身上只留一条裤衩,露出被西瓜撑得圆滚滚的小肚腩,置留室门打开,胆大小毛贼被一脚踹进,肉身饲了半夜蚊子。

  赵大壮是光明街小学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派出所置留过夜的小学生。消息传开,全校轰动!男生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遮掩不住脸上的兴奋;女生们大惊小怪、叽叽喳喳,仿佛一窝听说公麻雀被抓的母麻雀。赵大壮被学校教导主任从派出所领回之时,正赶上课间休息,我抢上前紧紧握手以示慰问,一切尽在不言中;正在操场戏耍的男生们一窝蜂拥来,争着询问蹲号子感受,探讨警察叔叔刑讯滋味;女生们一旁驻足观赏,捂嘴窃笑。赵大壮一夜间成为全校女生瞩目中心,心里难免激动,当下化耻为荣,频频挥手含笑致意。雷校长看在眼里,气得脸色发青,厉声喝散围观的学生,大手摁住小毛贼的细脖子,一路趔趄叉将进校长办公室,疾言厉色,拍桌逼供。赵大壮昨夜曾经沧海,校长那点淫威只当是小河微波,铁嘴钢牙,一口咬定是自己独自所为。

  讲课被打断,教导主任推开门,虎视眈眈巡视教室,视线最终落在我身上,阴森森地说:“刘端正,你出来!”让人感觉仿佛是警察来找犯罪嫌疑人。全班五十六双眼睛带着疑问齐齐看着我。晓得事情不妙,漏网的另外三个同伙已吓得面无人色。

  “昨天晚上你和赵大壮干什么去了?!”我刚踏进办公室,校长就单刀直入。我坦然回答:“我什么也没干,哪儿也没去,在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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