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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第二个经典段子是五条汉子修吉普。部队驻扎上海,父亲调至后勤部负责军运和油料供应。军运处长每日在外奔波,离了交通工具不行,上级为其配置一辆上海战役缴获的美式吉普,配备专职司机。别的首长乘车,都是老老实实坐在自己位子上,听凭司机驾驶。军运处长规规矩矩坐了三天车,到了第四天,好奇心又犯了,缠着司机问这问那,光问不过瘾,还非要学开车。司机拗不过霸蛮首长,只好将车开至野外,寻个空旷地,手把手教了两天。自认已速成出师,军运处长得陇望蜀,还要自己开车。司机这回死活不同意,说首长安全第一,万一出事,自己不敢也负不起这个责任。经不住军运处长甜言蜜语,威逼恐吓,两人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协议:行人拥挤的繁华街道,须由司机亲自驾驶;开至路人稀少相对安全地段,允许首长减速代驾;严禁首长独自驾车出行。军运处长身着戎装,驾驶崭新的美式吉普,开出开进,威风凛凛,一同参军的老战友看得眼热,嚷嚷着要乘吉普出去兜风。军运处长正想在人前卖弄车技,满口答应,趁司机一眼没盯见,悄悄将车开出营房。

  吉普一路风驰电掣,五个人坐在车上欣赏街景,暑热天迎面刮来小凉风,透心舒坦,众人惬意,都夸老刘车开得好,不愧是军运处长!又都纳闷: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军运处长心里得意,开始自吹自擂,说自己参军前就会开车,不仅开车是老把式,修车也是行家里手。吉普开进一条弄堂,建筑风格与别处迥异,车上人都说稀奇,三层小洋楼外墙涂着色彩,家家门口摆着鲜花,仿佛走进外国小镇,像是侨民集聚地。吉普熄火,五人下车从这头转到那头,洋弄堂风景看了个够,回来再发动车,一个个全傻了眼,无论军运处长怎么鼓捣,只听“嗒”的一声,再无动静。旁边人跟着瞎参谋,这个说油箱没油了,那个道水箱没水了,更有冒充内行的,嚷嚷发动机坏了。鼓捣来,鼓捣去,吉普仍不见动静。老天爷也跟着添乱,天上乌云四合,一个炸雷响过,天空划过长长一道闪电,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工夫不大,五人都成了落汤鸡。正在狼狈不堪之际,一位银发碧眼、身材娇小、满脸褶子的外国老太太打伞路过,看着眼前情景,心里纳闷,不知五位中国军人冒雨在干什么。操着生硬的中国话一问,才晓得是吉普车打不着火。洋老太自告奋勇,拨开众人,麻利地撑起引擎盖,很快找出毛病——启动继电器发卡所致,按动电磁铁尾部使其前移,启动电路随即接通。放下引擎盖,一声“OK”,洋老太意犹未尽,抬脚照上面使劲踹了两下,挥挥手,示意重新启动。军运处长拧转钥匙再打火,发动机立刻开始轰鸣。头顶上传来叽里咕噜的问话声,说的是洋文,一句也听不懂。五人抬头一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弄堂两边小洋楼伸出众多洋脑袋。见观众询问原委,洋老太来了劲,又是比画修车,又是摇头耸肩,最后摊开双手哈哈大笑,意思是今天遇见一伙笨蛋!五条中国大汉围着吉普捣鼓半天,顶不住一个外国小老太太举手之劳,确实有些搞笑。嘲笑声、鼓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五张脸再也挂不住,[典][见]着脸谢过洋老太,逃命般驾车逃离。军运处长垂头丧气,吃了老战友们一路挂落,都埋怨老刘不懂装懂,冒充内行,在洋人面前出洋相,害得我们也跟着丢人现眼。

  以上两段轶事,他老人家讲了无数遍,我们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虎妈却嗤之以鼻,讥为“一群土鳖”。两人彼此看不上眼,妈妈骂老公:“蠢头蠢脑,冥顽不灵,山沟里钻出来的乡巴佬。”父亲回击老婆:“趋炎附势,唯利是图,城里资本家家庭出来的寄生虫。”父亲提起老婆就叹气,说他俩压根不是一路人,说要不是看在六个孩子的分上,早与吕玉清离婚了!父亲评价自己配偶:心胸狭窄,言语尖酸,待人刻薄。他对大儿子说:“别的女人自私在外面,对家人无私,你妈自私在骨子里,她做事从来只为自己着想!”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爸爸为什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就是希望你从小行得端,立得正,不要受你妈的不良影响,成为一个勇敢正直善良的人——不随波逐流,不趋炎附势,不落井下石,不伤天害理,遇事坚持独立思考,肩膀上永远长着自己的脑袋!”七岁的儿子头点得像鸡啄米,心里却似懂非懂。长大以后,我才体会到:父亲要我走的是一条看似光荣,实则长满荆棘、遍布陷阱、结局通常不妙的人生之路。

  我一直以为母亲将对丈夫的怨恨转移到几个子女身上。“待之不如牛马,所望有过于圣贤。”虎妈对六个儿女要求近乎苛刻:说话不许带脏字;吃饭不准吧唧嘴;每次考试成绩必须名列前茅;男孩子走有走形,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女孩子须笑不露齿,坐必合膝。虎妈最恨谁抖腿,说“男抖浪,女抖贱”,一看就是少家教!儿女睡觉姿势都有讲究,“蜷龙匍凤仰挺尸。”子女夜里仰面睡觉,那叫屁股痒了自己找抽。虎妈最烦女孩子多吃,餐桌上非打即骂:“吃吃吃,像猪一样就知道吃!把自己吃成肥妞,长大看哪个男人会要你!”教育六个孩子费时费心费力。母亲注重家教却缺乏耐心,肢体语言多过口头教育,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大嘴巴子是其家教快捷方式,抽嘴巴男女有别:女孩单击,男孩则左右开弓,以致我们几个脸上常挂着幌子。这些勉强还能忍受,最可怕的是鸡毛掸子当刑具,藤条威力惊人,抽下去立刻暴起条条血痕,很快渗出血珠,至今想起,仍令人胆战心惊。晚餐是集中教育时间,吃下去的东西在喉咙里哽住,馍含在嘴里疼得咽不下去,孩子们们挨了揍还不许哭出声,一个个捂着肿起的腮帮子默默流泪。提起吕护士家教厉害,家属院无人不晓,是出了名的虎妈。

  今晚家教力度超过往常,理由是:九岁大儿子挨揍时,竟敢朝老娘瞪眼。这还得了!捂着头上暴起的疙瘩,我悲愤交加出了门,攒了一肚子怒气无从发泄,来到僻静处,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个烫发女人头像,旁边写着:“吕玉清大混蛋!”边哭,边朝上面吐唾沫,光吐不解气,又用脚踹,边踹边哭喊:“吕玉清,王八蛋!我让你打我,看我长大怎么收拾你!”临走,又在头像旁添了一行字:“吕玉清是女流氓!”折腾一番,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怀着怨仇已报的心情凯旋。

  娱乐贫乏时代,墙上人头像和涉及个人生活作风的评语立刻成为大众节目。第二天一早,来参观的人像树上的麻雀,一个个叽叽喳喳,飞走一群,又来一群。漂亮“女流氓”是大家议论焦点,从内涵扩展至外延,给观众留下丰富遐想。虎妈闻讯匆匆赶来,墙上字迹初看似曾相识,细辨竟出自自己儿子之手,脸当时就气青了!先将头像和恶意攻击标语擦去,再去找大儿子算账。我被拎着耳朵一路揪回。“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虎妈左一记大耳光,咆哮道,“你为什么在墙上写‘吕玉清是女流氓’?!”右一个大嘴巴,厉声质问:“你为何要骂你妈是大混蛋?!”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仿佛受刑的地下党。虎妈看得越发来气,左右开弓,一直打到大儿子满脸桃花开,栽倒背过气,才撇下我悻悻而去。这顿臭揍让我终生难忘。以后我也见过许多父母打骂孩子,和虎妈那次施虐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听罢同伴血泪控诉,验过好友身上伤痕,赵大壮抓耳挠腮,一筹莫展。这事搁在别的恶婆娘身上,躲在暗处一把弹弓就能解决问题。偏偏施暴者是虎妈,委实不大好办。我灵机一动,附在同伴耳边面授机宜,大壮听了连连叫好,取来笔墨纸砚,提笔一挥而就。北城门是我俩上小学的必经之路,城门洞里常见红纸黑字仿道士敕令“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过往行人见怪不怪,多数人看都不看。今天却一反常态,许多人围着观赏。新敕令笔迹稚嫩,像是出自小孩子之手。看稀罕的越聚越多,好事者大声念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恶婆娘,过路君子骂三遍,我妈不敢再猖狂!”听的,看的都笑,都说这娃可怜,当妈的可恶!想必是娃娃被后妈打得受不了,上街向人民群众呼唤公道!一对始作俑者一旁偷着乐,像阿Q一样,怀着转败为胜的愉悦心情,两人手牵手,一路蹦蹦跳跳去上学。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父母爆发婚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起因是:困难时期,父亲将本应定点销售给饲料厂和酿造厂的一部分陈化粮私自低价卖给乡亲。直到家乡来人,母亲才知道此事,当即脸色大变!客人刚出门,母亲就大发雷霆,骂我爸脑袋让驴踢了!当了个破粮库主任,全家人从没沾过你一粒米的光,却在外面混充善人,到头来害了自己,还得连累一家子!父亲凄然回答:“我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父母去世,全靠村里人帮忙下葬。现在乡亲们遭难,我不能看着他们活活饿死!要得公道,打个颠倒。这事换了你,你说该怎么办?”母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尽显铁石心肠,恶声恶气地说:“荒年无六亲,这年头谁顾谁!他们饿死不饿死,关我姓吕的屁事!”父亲脸色铁青,手哆嗦着指向自己老婆,“你、你、你……”气得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句,“你混蛋!”

  二

  赵大壮能做后空翻、拧旋子,我会朝天蹬和劈叉,仗着老胡传授的那点三脚猫功夫,两人成了光明街小学当仁不让的一对皮大王,干了不少促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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