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2)

　　乔园长对老胡颇有些失望：折子戏还未排完，先闹了个人仰马翻、血迹斑斑，等到正式演出，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事。稳定压倒一切。园长当即下令：《武松打虎》停止排练，老胡回家养伤，看在其为园争光的本意上，法外施恩，算是工伤。眼看美梦破灭，老胡心有不甘，跟在园长屁股后面苦苦哀求，说拍戏就像蒸馍，总要让它蒸熟，不能吃夹生馒头，现在就差最后一把火，停止排练前功尽弃实在可惜。园长耐不过老胡死乞白赖纠缠，心里也舍不得一幕好戏，勉强答应给老胡“最后一次机会”，条件是绝不能再出事，让园领导从有些失望变成彻底失望。

　　“你们谁愿意扮演老虎？”与上次选才相比，左耳包得严严实实的艺术总监态度明显温和许多。有了王大虎前车之鉴，台下死一般寂静。老胡脸上换上巴结的笑容，挤着小嗓重复一遍，还是无人吱声。老胡叹口气，不抱任何希望再重复一遍，仍是鸦雀无声。老胡摇摇头，长叹一声，学着京剧道白：“世有伯乐，却无千里马。奈何，奈何！”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后面传来稚嫩童音：“报告老师：我愿演老虎！”老胡起先以为自己排戏心切出现幻听，立住未动，直到报告声再次响起，这才相信是真的，扭过头，死死盯着自告奋勇者，脸上表情惊喜交加，“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愿扮演老虎？”

　　“我叫刘端正。演老虎是想跟老师学功夫。”

　　“好！好！好！”艺术总监笑到见牙不见眼，一连说了三个好，心里略感遗憾：这孩子瘦了点，演老虎肯定不如身子圆滚滚的王大虎出彩，唉，没办法子，凑合着用吧。老胡随即将我两条腿搬弄了几下，试过柔韧性，满意地点点头，当场拍胸打包票：“只要你愿演老虎，我老胡包教包会！”

　　不做不知道，一做绊一跤。当天下午，我就为自己上午一时冲动做出的仓促决定后悔不迭。新学员躺在地毯上抬起一条腿，艺术总监扳起朝肩后压去，行话叫“撕腿”。我疼得龇牙咧嘴，苦苦求饶：“老师，求求你，轻点，再轻点。我疼得实在受不了！”艺术总监笑眯眯回答：“这才哪到哪？你就撑不住了。小子，记住老师的话：要想人前夺翠，必定背后受罪！你两条腿硬得棍似的，不撕开怎么行！”说着，手上力度进一步加大。我疼得泪流满面，边哭边号：“老师，我不演老虎了，你快换别人吧。我，我实在受不了，疼死我了！”老胡温柔笑容不见了，露出狰狞面目，狞笑着说：“这会儿说太晚了！演不演老虎还由得了你！”手掌猛地往下一压。“妈呀！”我随即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号，声音传出多远。过往的保育员听怪不怪，戏谑道：老胡又在里面杀猪。

　　艺术总监辣手催花，小学员惨痛进步。两周过去，我惊喜地发现自己不用老胡帮忙，就能独自做朝天蹬——支撑腿直立站稳，另一腿脚尖勾起，脚底朝上与头平。老胡得意之余，开始新一轮“杀猪”……

　　六一到了，市长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市长是个白胖子，上身香云纱半截袖夏装，下身毛料裤子笔挺，脚上皮鞋乌黑油亮，手上拿柄湘竹黑绸扇，走哪颐指气使，一看就是大领导。乔园长新烫头发，身上抹得香喷喷，衣服鲜亮，显得年轻许多，依在市长身边，柔着小嗓回话，脸上一副媚态。幼儿园孩子早已接到训令，一个个背着手端端正正坐在小椅子上，恭候大人视察，瞻仰市长威仪。见了孩子们，市长换上慈祥笑容，分发节日礼物，摸摸这个脑袋，捏捏那个脸蛋，摆好姿势让随行摄影记者拍照。

　　节目开始，不是女生独舞，就是女生合唱，内容与别的幼儿园大同小异。市长看得兴味索然，捂着嘴偷偷打哈欠，几次抬腕看手表。陪同前来的市教育局长见状，侧身说了几句，依稀听见：“下面是京剧经典折子戏，特聘京剧名武生来园做艺术指导……”市长是个戏迷，一听压轴戏是《武松打虎》，顿时来了精神，腰杆子又重新挺起。

　　“大台仓仓登崩仓才仓崩都匡才匡才”，随着伴奏乐器，醉酒“武松”摇摇晃晃上场，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英雄衣，头戴六角帽，帽前竖着红绒球，足蹬厚底快靴，奶声奶气唱到：(沽美酒牌)

　　道崎岖，路不平，吃得个醉醺醺，只觉得站立不稳。

　　嗓音虽然稚嫩，唱腔却是中规中矩。“好！”市长率先喝彩，众人跟着纷纷叫好。(“武松”卧青石假寐，“老虎”上，“武松”醒。)“武松”(白)呀！好大风，好大风！(“武松”见虎)啊！(雁儿落牌)觑着这泼毛团体势雄，狼牙棒先摧迸，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

　　“武松”左躲右闪，连串旋子接后空翻，尽显英雄本色。市长看得高兴，一双肥巴掌拍了又拍，连说想不到，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孩子居然能做专业演员才能做的高难动作！受到台下掌声鼓励，台上“武松”越发精神抖擞，人虎开打，“武松”闪展腾挪、拳脚齐上，唱响(得胜令)呀！哦呵闪——闪得它四处扑着空，转眼处乱着踪，这才是虎有伤人意，狭路上冤家对面逢。“老虎”屡扑屡空，疲态已显。“武松”腾身而上，摁住虎项边打边唱，(白)虎啊！(得胜令)你要显神通，始做到力有千斤重，管教你拳下尸骨横，拳下尸骨横。台上负伤“老虎”僵卧不起，发出最后一声长长哀鸣，脑袋一歪，呜呼哀哉！后台唱响(同沽美酒牌)孽障凶暴，路人惊恐，多少人丧身含痛。不承望今朝侥幸，天降下打虎英雄。

　　得胜小“武松”越发显得英气勃勃，双手抱拳含笑频频向观众致意。台下掌声雷动！《武松打虎》演出至此，本已功德圆满，谁知“死老虎”又节外生枝。不知是受到全场气氛感染，还是出于对胜利者的嫉妒，“老虎”腾地跃起，狂吼一声，从背后将洋洋得意的“武松”扑倒！死虎复活发飙，全场不知所措。“武松”率先反应过来，随即和“老虎”在地上滚打成一团。园长和艺术总监看得目瞪口呆，观众都惊得站了起来。“别打了！快，快把他俩拉开！”市教育局长喊叫声中，老胡率先冲上台，后面紧跟着园长和一群幼儿教师。此时“老虎”已占了上风，骑在“武松”身上，挥动两个小拳头一通乱打。“死老虎”不按常理出牌，“武松”又痛又恼，气得咧开小嘴“哇哇”大哭！“老虎”被大人拽开，仍意犹未尽，挥动小拳头蹦着高欢呼：“老虎赢了！老虎胜利了！”控制住闯祸的“老虎”，园长扭头再看：市长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一群随从慌慌张张跟着追出……

　　一出好戏就这么被我搅黄，市第一幼儿园上演的“虎打武松”闹剧成了全市幼教系统的笑柄；女园长邀功不成，反挨了上级一顿训斥；艺术总监美梦破灭，灰溜溜回灶房继续揉馒头；“武松”见了“老虎”，攥紧拳头怒目而视。

　　刘端正成了祸害根源，要不是看在我是祖国花朵的分上，谁都想痛打小捣乱分子！幼儿教师喝令我面壁思过，本人自知闯下祸事，俯首垂手肃立，下嘴唇包住上嘴唇，蹙眉敛目作痛悔欲哭状。父亲来接儿子，在幼儿园门口碰见乔园长。园领导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唾沫星子乱溅，向家长控诉我的恶言恶行。乔园长声色俱厉、义愤填膺，父亲不知儿子犯下什么大错，以致园长大动肝火，听着听着，脸色阴转晴，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父亲行伍出身，三句话离不了打仗，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拿出单位一把手讲话的派头，开导女园长：“园长同志，任何事情都要一分为二看待。老虎打武松固然有悖常理，也与既定剧情明显不符，但从另一方面看，老虎打败打虎英雄，说明这个孩子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同时也证明孩子想象力异常丰富。老虎为什么就不能战胜武松？我们就是要跳出窠臼想问题，在似乎不可能处做文章。演戏是这样，打仗也是这样，靠的是出奇兵制胜。我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装备落后的志愿军与武装到牙齿的美军作战，硬拼肯定不行，要想取胜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敌人个措手不及！现在咱们国家大搞经济建设，更需要这样开动脑筋，跳出框框攻坚克难，敢于和善于打破常规的特殊人才。对于这样的孩子，你们不但不应该批评，而是要大力表扬、积极鼓励，努力培养其独特天赋，让他早日成为祖国大建设难得的人才！园长同志，我说得对不对呀？”

　　老子无理狡辩三分，儿子不按游戏规则出牌，真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听了父亲一番高论，乔园长算是彻底没了脾气，两眼白多青少，半晌憋出一句：“岂有此理！”甩手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