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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兜里有钱,馋涎涌上。经过一家老字号锅贴馆,闻见里面传出的香味,三人立住脚,一起嚷嚷饿了。正在饭口上,顾客多得转不开身。买过饭牌,又等了好一阵,三人最终坐下。对面顾客要了瓶啤酒,打开瓶盖,白沫冒出多高。那会儿啤酒在内地刚上市,喝的人不多。我看得稀罕,悄声问同伴啤酒不知什么滋味,你俩喝过没有?大壮老老实实摇摇头。苟顺民回答:“啤酒我喝得都不爱喝了,味道与甜葡萄酒差不多,酸里略带甜头,酒精度数虽然不高,可后劲大,喝多了一样醉人。”说得煞有介事。同桌顾客自斟自饮,眯缝着眼,十分惬意。看在眼里,我的酒瘾被勾起,自作主张要了一瓶。啤酒刚入口,“哇”的一声,我全部吐在地上,又麻又苦又臊,估计马尿就是这个味。那两个喝下同样照章办理。三人一起嚷嚷“啤酒馊了”,大声喊叫“退钱”。招呼这桌的是个中年女服务员,天热人多体胖,满脸不耐烦。女服务员闹清缘故,越发焦躁,骂三个小屁孩跑来“装逼”。顾客围上来看笑话,七嘴八舌议论,讥讽仨小子是“土鳖吃不了洋饲料”。同桌老饕见我们不喝,遂甘冒风险,将剩余的半瓶“坏了的啤酒”端起,一饮而尽。众人讥笑声中,我仨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将锅贴吃完,逃命般溜走。刚出饭馆门,我就大骂苟顺民假充内行露了馅,连累俺俩也跟着丢人。赵大壮也跟骂,骂狗东西不禁夸,刚夸他胖,就喘上了。苟顺民哭丧着脸,乖乖拉着架子车跟在后面,一声不吭,任由我俩笑骂。

  大儿子将卖煤剩余的五元钱上交,虎妈紧紧捏在手里,终日阴霾密布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阳光,感叹道:“把你养这么大,总算吃上回头食了。”却不问钱是从哪来的。卖煤的钱源源不断转为餐桌上的食品,弟妹们萎黄的小脸渐渐圆润起来。

  二

  小妹与我年龄相差八岁。五个弟妹里,我最心疼她,她也最爱黏我,见了我就抱住腿,仰头看着我的脸,“大哥哥、大哥哥”叫个不停。小妹没有母爱,小小年纪又缺了父爱。长兄若父,小妹将对父亲的感情寄托在我身上。每想到此,我就对可怜的小妹更加怜爱,经常趁别的弟妹不在时,偷偷塞给她一把花生、果丹皮之类零食。成了“挣钱的人”,再不吃闲饭,我自觉腰杆子硬了许多,对虎妈的做法越来越看不惯,她看我也越发不顺眼。一场母子冲突的风暴渐渐形成。

  今天吃晚饭时,虎妈歇斯底里症又一次发作,先是嫌盛饭碗里的水没倒净,接着挑剔大妹妹炒的菜太咸,汤里味精放多了,又骂二弟身上一股子汗臭味,熏得她脑瓜疼,总之,看什么都不对劲,看谁都不顺眼。雷雨最终停滞在老幺头上。小妹自知祸事临头,吓得饭也不敢吃了,将筷子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上,低下头,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看你这个丑样子!头上稀稀拉拉几根黄毛,黑皮寡瘦,活像个痨病鬼!谁知道你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看着就叫我恶心!”霹雳炸响,骂声急雨般落下,小妹瘪着嘴,想哭不敢哭,最终还是没忍住,嘤嘤哭了。哭声激怒虎妈,一个大嘴巴子抡去!哭声戛然而止,小妹直挺挺向后倒下。我一步跨过,抱起小妹,只见她脸上暴起几道鲜红的指痕,面色蜡黄,眼白朝上,人已昏厥过去。我又是掐人中,又是拍后背,折腾好一阵,小妹才哼出声。虎毒尚不食子。虎妈太过了!我强压心头的怒气,直愣愣看着虎妈。她毫不示弱,恶狠狠瞪着我。弟弟妹妹们吓得不敢吱声,屋里静得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小妹才七岁,她太小,你不该那样打她。”我实在忍不住了。虎妈从鼻孔里哼了声,不屑地说:“轮不上你教训老娘。”

  “我爸不在家。我是长子,我有责任,我就要说!”

  “我让你多嘴!”话音未落,“啪!”一个大嘴巴结结实实抽在我脸上,虎妈出手快似闪电。我摸着火辣辣的腮帮子,十五年积攒下来的怨气突然爆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腾地站起,在弟妹们惊呼声中,操起屁股底下椅子劈头砸去!虎妈侧身躲过,咆哮着冲过来扑打大儿子,被当胸一记迎击拳打倒,半天爬不起来。这饭没法吃了。我从她身边走过,看都不看一眼,像是地上躺了个陌生人,出门时,恶狠狠撂下一句:“姓吕的,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敢无缘无故打我妹妹,我非把你手指头一根根全撅断!”

  我在街上晃荡到半夜才回家,躺在床上仍捺不住满心焦躁与怨毒,翻来覆去睡不着,真想一把火将这个冷冰冰的家烧了,带着小妹逃得远远的,哪怕钻进深山老林,永远也不回来。里屋传出幽幽的哭声。我支起身子侧耳倾听,声音似有似无,细如琴弦,带着无限的哀怨……我心里一软,唉,说起来她也不容易,才三十多岁,男人就蹲了大狱,一个女人独自拉扯五个孩子,婆家娘家两不靠,还要受尽外人的白眼。想到此,我又后悔了,悔不该打虎妈,悔不该出手那么重……我和虎妈从此再不说话,路上遇见,彼此都将脸扭往一边,同是一家,却形同路人。

  又到了约定送货的日子。今天出门不利,我拉着空架子车好端端走在平坦马路上,内胎却无缘无故放炮,折腾好一阵才将车胎补好。赵大壮只顾着说话,没注意脚下,新鞋踩在人行道上一泡还冒着热气的臭狗屎上,气得他破口大骂,将狗主人的女性直系亲属问候个遍。再往前走,苟顺民的右眼开始跳个不停。这家伙怨妇般不停地抱怨,反复问我俩,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今天要出事?我俩被他聒噪得心烦意乱,这个喝令“闭了你的臭嘴”,那个骂“乌鸦嘴找抽”。苟顺民吃了瘪,这才悻悻闭嘴。走到半路,天上飘起牛毛细雨,苟顺民嘟嘟囔囔跟在后面,一心想回去。我俩不理他,拉着架子车越跑越快。苟顺民一瘸一拐在后面追,急得大喊:“别跑了,等等我!”见他实在追不上,我俩只好将车停下,让苟顺民坐上车。正是少年轻狂的年龄,我和大壮挤挤眼,借口遮雨,用塑料雨披将苟顺民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俩人拉上架子车,边跑边喊:“孕妇难产,生命危险!送医抢救,行人躲闪!不躲不闪,撞死不管!”喊声引起行人注意,见架子车来势凶猛,都以为是送难产孕妇去医院,一个个慌不迭地往路边躲闪。被众人认作难产孕妇的苟顺民再也坐不住了,挺着小肚腩,裹着花雨披,坐在架子车上不停地叫骂:“混蛋!快停下!两头野驴!”骂声引起街上行人哄笑。苟顺民越发恼怒,对两个居心不良车夫的未来做出种种恶毒的预言。

  到了藏货之地,见路上行人稀少,我和赵大壮没了顾忌,跳下暗渠,将一块块亮晶晶的块煤取出。“小心!背后有人监视咱们!”负责望风的苟顺民声音带着惊恐。赵大壮低声对我说:“千万不要回头看,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说完,慢腾腾从暗渠跨出,哼着小曲,装作撒尿,将身子转过。百米外铁道上立个门头高的魁伟汉子,正居高临下观察我们。高个子男人与赵大壮遥遥对视片刻,迅速走下对面路基。这家伙是干什么的?路人?铁路巡道工?似乎都不大像。赵大壮不放心,疾步冲上铁道四下张望,对面路基下除了茫茫青纱帐,连个人影都没有。苟顺民坚决要求立即撤离危险之地,见我和赵大壮不松口,惨叫一声蹲在地上,声称自己“腿病犯了”。见我俩仍不理会,苟顺民哆嗦着重新站起,松开皮带,将裤子褪至两腿膝弯处,让我们“验病”。苟顺民右腿比左腿明显细了一圈,肌肉松弛绵软,一看就是条病腿。苟顺民羞答答告诉我们:他从小就病病歪歪,头大身子小,出门就磕倒,以后又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东倒西歪,巷子里小孩都叫他“地不平”。多亏父亲在医院看大门,能找的医生都找了,能用的法子都用了,算是基本痊愈。我恍然大悟:难怪班上每次打篮球或踢足球,这家伙总是找各种借口不参加,原来是右腿肌肉萎缩使不上劲。苟顺民哭丧着脸说:他从那时起落下小儿麻痹后遗症,天气晴好看不出来,每逢天冷阴雨,右腿就开始肌肉痉挛,走路也变得一瘸一拐。我揶揄道:“怪不得你姓苟,却狗而不走”。这家伙道出秘密又后悔了,再三央求我俩一定保密,千万不敢让学校女同学知道,特别是心上人唐甜甜。我俩听了哭笑不得,赵大壮骂道:“见过没出息的男人,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男人!”我大惑不解:“你小子倒霉就是因为她,为何不长记性?”苟顺民着脸回答:“前面的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万一唐甜甜被我一腔痴情感动,回心转意了呢?”又说,“我这会儿感觉越来越不对,像是马上就要有祸事临头!病腿跑不快,落在最后的肯定是我。本人性格又不够坚强,一旦被抓,还没等灌辣椒水、坐老虎凳,自己先就招了。不行,我必须现在就走!我这样做,也是为弟兄们好,真要发生什么事,也不连累你们。”说完,不等我们回答,就掉头一瘸一拐往回走。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装的,从后面看去,苟顺民右腿瘸得厉害,与真正的瘸子一般无异。这家伙走着走着,还不时扭头往回看,生怕我俩喊他回来。赵大壮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我气得跺脚大骂:“苟瘸子快滚蛋!去你妈的‘怦然心动’!粗细腿造粪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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