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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鸣《在路上》:在往事悲欢中再现情景化的温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冰  2023年02月13日09:40

散文是更能直接负载个体情感、价值判断与人文理想的文体。好的散文,会让读者从中获得生命的感悟,情感的滋润,灵魂的慰藉,思想的启迪和审美的愉悦。李一鸣先生的散文,在往事悲欢中再现情景化的温情。他的散文,从童年、从苦难出发,在坚毅中前行,穿过岁月和生活的尘埃与烟气,奔向了前方的光彩中去,展示了作为一个散文家丰厚的内心世界,给我们呈现出了一篇篇感人肺腑的精品佳作。在其散文中,一鸣先生将当下的日子与童年的回忆,将形而上的思考与日常具体物象缠绕在一起,展开了他对生命的感性体验,对时间的理性考察。他的散文有时间的刻痕,是生命和生活本身一种活的形态。

一鸣先生是散文家,《在路上》是李一鸣的散文集;一鸣先生还是散文研究家,著有《中国现代游记散文整体性研究》,对于中国现代游记散文的历史状貌、中国现代游记散文的文本类型、审美范式和中国现代游记散文文化心理论做了深入探究,认为山水自然是游走的心灵映照,是社会人生漂泊的精神镜像,是人们文化行旅的生命体验,是栖居大地的审美诗学。其中,他对中国现代游记散文进行了史与论、理论与创作、历史与美学的多元思考,对现代游记散文的理论范畴、历史渊源、精神内涵、审美品格、作者身份等,都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梳理和深入论析,体现了作者开阔的理论视野和扎实的学术研究功底,显示了作者很强的写作能力和研究能力,是对中国现代游记散文做出的一次整体性的研究。

《在路上》是李一鸣先生新出的一部散文集。该书分为四个部分,分别为“那些人”、“那些年”、“那些地”、“那些事”四辑,形式灵活,写法自由,情文并茂,写了自己的成长之路、工作之态、精神之维,在文中,一鸣先生追溯了童年历史,学习生活经历,从中感悟人生真谛,借山川景物感叹生命的意义。

李一鸣先生的散文是“泊在阔大摇荡”的历史中的。他记述的这种历史,是大家曾经共同经历过的时代,因此,他的散文很能将我们那些已经积存在心底多年的情感再次钩沉出来,陈年老酒一样散发着久违的馨香。如在《串杨叶》中,他写道:“串杨叶只需一根铁条做成的针,拖一条长长的粗线——大多是纺车上用旧的或从破烟杆上拉下的”,然后,他自己拉着仅有五岁的妹妹,“光着脚丫,去串杨叶”了,在作者的笔下,曾经经历的贫苦生活,在这一刻,一下焕发了美丽的色彩,妹妹的“枣红的夹袄一起一落的,树上的叶儿平静地落在她身上”,这种情景让人感到轻盈而亲切,而里面的亲情更是光亮而感人,“这时,我便抓起她(妹妹)瘦瘦而冰凉地小手,打几下我的脸”,最后“唤醒妹妹,背起她,把杨叶一串串搭在狗脖子上,向柴门走去。这时,星星已经亮起来了”,这真的是一篇温暖到让人动容的佳作。

李一鸣先生的这种抒写是真实的,是对生活的回忆、见证和诠释,是作者与个体历史的对话,也是与自我心灵的沟通,带着一种温暖的光亮。这样的散文在这部散文集中还有很多。再比如在《忆江南·过无锡》中,作者以从江南经过的行程为线,沉浸其中,回忆和还原那些过往的事情,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地、景、事,深情满怀记录着、倾听着自己的青春心事。即使里面所写的事情再小,但是对于个体而言,也是作者心中那“一声粗壮惊心的鸟叫”。作者回忆自己坐在咣当咣当的长途汽车上一路前行,一路飞奔,虽然时过境迁,那时那地,也许随着岁月有些已经变得模糊,但记忆中的樱花依然满树摇荡苍翠,一路过去,更是已经花落树老了,人世间,难道还有比物是人非更让人心生感叹,甚至于悲凉的吗?当“我回头问侄儿”的时候,妻子一句“‘你糊涂了,他昨天不就飞回去了吗?’”一下就把作者唤回了现实中,至此,这篇散文将两个时空交缠在一起,苍苍茫茫,没有尽头。只有邓拓名为《过东林书院》古诗做的那副对联,还在诉说江南的悲壮历史——“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地间。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李一鸣先生散文中有一种“真”,这种真,既是所写人、情、物情境的真,也是蕴含于字里行间的作者人格力量的真,品性的真,是作者对自我个性、主体人格的自由言说方式,是生命体验基础上的真性情。可以说,一鸣先生乘着思绪的翅膀,让旧人、旧地、旧时、旧事在心灵空间里自由奔突,由此成就了他本真、本色、本性散文创作。因此一鸣先生散文中的这种真实,既是一种现实生活的真实,更是一种自我的、内心的真实,两者往往很好地统一于一篇散文的诸多文字中,所以他在远眺济南郊北,黄河界南的华不注山的时候,才能用心真正感受到孔孚的诗歌《飞雪中远眺华不注》的宏旷与苍远,才会感受到华不注上在历史中形体的孤独与文化的辉煌,才会知道山是会有人的温度的,中国的山水,同样也会蕴涵着支撑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忠与孝”。于是,一鸣先生在最后写道:“我的心中,正扬起一场大雪。”那么在雪中的华不注苍然盛放,难道不是心中积攒着的忠孝吗,所以一鸣先生的散文是有忠有孝的散文。

这些文字显示出了他心中的境界,这点颇为符合王国维说的,“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一鸣先生散文的“境”,是由作者心中的主体感受、情感之真塑造出来的。其中,童年、原乡是他出生的所在地,也是他开启人生之路的出发地,也是他渐渐走向成熟的经历之地,也是作者书写过往、今天和未来的惆怅、苦难与希冀的交汇点,是作者从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的双重原点上,去重新认识生活和自我的思想和情感的汇聚。

李一鸣先生就是在回忆中寻找着时间的碎片,寻找着自己曾经藏身和怀揣梦想的现实之地,心灵花园,他把自己对于岁月的回忆,当做了一种追忆仪式,有时候这种仪式是沉重的,但这却又是改变人生走向的一个个节点,具有让人体悟人生之义的价值。如《一个人的创业史》中所写的表弟,在一床花被子的一个小角下面,“一个茶碗儿那么大的小脑袋露出来,小娃娃睁开眼,嘴角一歪,小姨说:‘看,你小表弟笑了!’”如果将这一段与前面表弟的形象放在一起比较,“只见他面容黧黑,黑红的耳郭上泛着微白的爆皮,右腮隐隐有个弯月般的暗痕。表弟沉沉喊了声二哥,一握手,我顿时感到一股粗粝厚重的力量。落座后,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隆起,指肚饱满得像小鹌鹑蛋,筷子在他手里显得十分细长”,就会使人很能深深感受到时间对于人的改变与塑造,童年中记忆的那个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吗?

岁月是如此艰难,上学的“竹筐里盛着几个玉米面地瓜面混合的窝窝头和一个装着萝卜咸菜的玻璃瓶子”,就是这些咸菜,在自己手中是如此的沉重,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中,“我的影子越来越长”。

岁月又是如此美好,比如《上学路上》,写出的自己和妻子对儿子极大的爱和不舍,情深意切,让人动容,“我的眼泪竟流了下来”,就是在这样的岁月中,过去的那个自我,成就了现在的自我,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一鸣先生。

有情,是一鸣先生对自己的家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有情。

有义,是一鸣先生对自己的朋友和学生有义。

李一鸣先生的散文情深似海,对父母,对妻子,对儿子,对老师,对朋友,对学生,对动物,对植物,都是如此。一鸣先生对于岁月的记忆是如此清晰,又因其略微的朦胧而使得他写的这些散文增添温馨。即使有苦难,即使过去的时间抽离疏远,即使那苦难如抽丝般,透出了一种绵绵不绝的疼痛,但对于在岁月中渐渐长大的“我”来说,传达给读者的依然是一种散着岁月光彩的暖意;即使是描写饥馑,在作者笔下,温情而感伤的语调和意象,依然如一阵阵和煦的清风,悄悄掠过了我们的心头。因此,一鸣先生在岁月无情中,让读着感受到的竟然都是人心的温暖,他通过自己的文字,带着读着直接走向了温暖的地带,这着实不易。

散文开头,往往如天空坠石,结尾有绕梁余音。比如他在《遇见》中所写的开头——“从此就有了不同”,所写的结尾——“今天,55岁的我,来找回你”,但是“吾之止水,又在哪里?”这应该是每个人的生命之问,如此也会使我们伫立良久,潸然泪下,不能自己。

记得周振甫的《诗词例话》中有一节,谈到怎样的开头才算好,举出了两种好的开头:一种是“极苍苍莽莽之致”,即意境深远阔大;一种是“突兀”,像“高山坠石,不知其来”,即出人意外,并举到了曹植的《赠徐干》中“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一句,以及岑参的《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秦》中“送客飞鸟外,城头楼最高”一句,来加以说明。我想一鸣先生的散文写作是深得此味的,也唯有如此,他才能用一种干净有力的文字,重建了自己的人生,他用时间和空间为自己的这种书写,搭建起了文中的框架,然后将欢乐、悲伤、笑颜、眼泪、向往、恐惧等,填充其中,让他们重归时间的安宁静谧,从而让自己在岁月的洗涤中,去与岁月沟通融合,去了解岁月中万物的情感,去构建自己的生命影像,去找寻一段影像,从而完成了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的一种重叠。而这种生命的重叠和相向而行,也让我们的心灵回到了自己生命的原乡,去孤灯单影里品读人生,而这种品读却又是带给人一种温情的。

一切,在李一鸣先生的散文中,都是美丽的,湿漉漉的,带着无限的忧伤和温暖的,他散文的相册是黑白的,但又是如此明朗,一鸣先生在散文中所展示出来的这种经历和心境,是作者的,也是我们的。

一鸣先生的散文画面感很强,与其他散文家略略不同,他依然善于书写景物,用景物来言志和记事抒怀。其中,有些是苍茫辽远的,如《每逢暮雨倍思卿》;有些是沉静温暖的,如《婚期》,有些时是轻巧欢快的,如《岂止一个四季》。而且一鸣先生惯用和善用色彩和静物来写,如《神意于人间的见证》。他用这些散文,开启了我们对一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事和物的重新理解,这些散文给我们提供了一缕缕或深或浅的时光之线,从而也使得我们抵达了时间的深处,那里有我们曾经熟悉的人与事,有人性的光亮,有人生的意韵和真谛。

作为回忆性的散文,他用散文锻造出来一段段带着温度的生命岁月。在写作中,他尽力避免那种有闻必录和记流水帐似的写法,而是赋予他所写的事物和经历一种崭新的认识和深入的启迪,它不是浮光掠影的那种,也不流于肤浅和表面化的状态,它克服了平庸化的写作模式,试图在细致入微的描述中挖掘出具有独特视角的真知灼见来。这样的写作,肯定会涉及生活层面、情感层面、性灵层面、心灵层面、生命体验层面的写作要求,因此,他的散文就成了他生命展开的形式,这是一种精神的生命、一种富有情感的生命、一种值得我们一直去领略与感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