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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除了领受,我们别无它途”
来源:同代人(微信公众号) |   2023年01月06日09:31
关键词:沈念

本期作者

青年作家,著有散文集《大湖消息》等。

 

特邀嘉宾:杨庆祥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这是沈念《人间客》中女人讲述前的开场白。她说的是一个关于“风”的故事,湖上的风,来无影去无踪,没有缘由,像极了这个女人的命运:生来卑下,跟着戏班子游走四方,却又遭受侮辱,慌张中逃到湖区,嫁给了一个身强力壮家境殷实的渔民。在无常面前,美好不过一瞬,男主人葬身风浪,尸骨无存,女人守着空旷破旧的老房子,过着被人遗忘的生活,只是偶尔,在湖区鸟类调查员问起的时候,她悉悉嗦嗦地开始讲述。

这是沈念作品中最迷人的声音,安静,沉着,有时候甚至有些胆怯。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进化论和大团圆,也没有高亢的乐观主义,或者说,沈念的写作从来不附着于某种主义,而是执拗地呈现,善意地倾听和平等地讲述。没有任何人可以垄断讲述的霸权,在《人间客》中,不仅仅有女人的声音,也有白鹤和黑头鹅的声音,有男人捕鱼杀鱼的声音,有湖风和水波的声音,也有一条条鱼繁衍、生存、寻活路和死路的声音……这是一幅生动的自然图景,人只是其中的“过客”,大自然不会对人更好,但也不会对人更坏,当人将自己理解为一只白鹤,一条鲫鱼,或者是一种濒临灭亡的鸟类时,他也许就理解了生存的秘密:除了领受,我们别无它途。

 

特邀嘉宾:陈培浩

批评家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沈念在写一种特别的散文。这种特别可能来自于他对散文语言密度和品质所做的追求。一般而言,写人、纪事、抒情的散文皆从“我”出发,散文不管写什么,“我”才是最重要的要素。所以有所谓“散文背后站着一个人”(谢有顺)的说法。跟虚构文体相比,散文很难超越“我”的视域去取镜,散文所唤起的生活实感和语言细节内在的幽深性不太会被强调。读者重视的是散文“人”“事”背后那种真挚动人的情。所以,散文往往追求一种言简而情丰的境界。可是,沈念有另一种追求。《人间客》从生活细节的饱满度上看,完全可以与很多抒情小说媲美。他写一个美好女性的生命,写“她最熟悉的是那种叫鹤的候鸟”,“她说那是最美的飞行姿态,鹤飞远了,闭上眼睛却并不会消失”。“我”并不出现在“她”全部的生命历程中,如是一般写法,“她”生命里的感性细节,是无法被呈现的。沈念的努力就在于,他要去进入他并未进入的时空,他要用艺术想象、挽留和补足其间无限的怅惘和美丽。《人间客》唯美、节制,有月华流转于天地。沈念不相信人间日常、如梭命运是黑白的、无味的。他要记录真的生活,也愿为生活唤回诗的品质。与其说他用虚构的语言写非虚构,不如说他用耐心和唯美书写日常。

 

樊迎春

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青年教师

作者将《人间客》标注为散文,但说它是一篇小说也并无违和之处,或许这也再次说明,每一个非虚构的故事都有着文学虚构的空间与美感,而文学体裁界限的模糊或许也正在孕育一种新的叙述可能。

《人间客》是一个苦命女人悲伤的人生故事,也是一个普通水边居民的生活状态。临水而居的人能听见风从水底升起,也能从鳞衣来分辨鱼的差异,他们见识过大自然的风情万种,也承受着大自然的喜怒无常。水鸟调查代表的现代的自然管理模式与“她”曾经历和正在经历的水边生活温柔碰撞,双方从各自的视角欣赏水中生灵的美好,也由此铺展现代与前现代交织的美丽与哀愁。然而,“她”的故事在作者的讲述中显得俗套而平淡,缺少文学叙述的节奏与张力。或许此时才多少可见散文的风格与意境。“死在水中也是死在大地之上”,说到底,依水而生的和在土地上耕耘的,不过都是这人间的过客,“路过人间/也才几十年/相遇离别/贪嗔爱痴怨/路过人间/就忙着这些”,散文以最朴实的行文语句呈现最普通的人生挫折与情感失落。这水边的纷纷人事,也和别处无异,和这个村、这个湖的命名一样,都是“弥渡”。

或许在此时此刻,在新年的第一个祝愿里,我们期待在这个“人间”里“每一个扛住了生活的平凡人”自此平安顺遂,也祈愿那些消失与被消失的文字和生命,在另一个平行的“人间”中永生,那里水草丰茂,普度众生。

 

刘启民

湖南省社科院文学所

《人间客》用哀婉的笔触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个湖区女子的命运。如流水般的笔触,任意游走转圜于女子不同的生命时刻,细细熨帖着女子的内心与知觉,在叙述、抒情与描写自然的、灵性的转换之中,湖区女儿的强悍与温柔,幸运与忧伤尽数显现。

必须承认,女子的命运之所以打动人,跟叙述人的散文笔调有大关系。这个女人的命运故事,我相信是确有其事的,不过,是作家如深海之浪的笔尖,才让女子命运显得如此具有感染力。作家调动了他全部的想象与情绪能量,注入到自己的笔中,既以虚构奉献了诸多细腻的细节,洞开了当事人幽深的心灵奥秘,也用自身深邃悠远的襟怀,体恤着人物悲苦的命运,用静谧流深的水流,抚慰人物无穷的遗憾与忧伤。

沈念近些年来深耕洞庭湖区的生活实践,写了一批很有质量的散文。感受之深切、笔法之熨帖、情怀之阔大,是沈念作品驻留读者的关键。也有批评家指出,沈念的气质,越来越像他常年观照的大湖之水,有水的温柔、水的灵动、水的深远。我想,这也许根源于作者始终热忱观照现实人间的写作姿态。我不禁想起沈念的老乡、前辈作家周立波,曾告诫青年写作者,如何让自己的笔带有独特的“气质”:“一个创作要有说服力、感染力,要感情饱满,要使读者跟着你的笔尖一同跳动和悲喜,你的心,你的感情就得首先跳动和悲喜”。

 

温雅红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中国作协博士后

读沈念的《人间客》让我想起了沈从文,都是水边长大的湖南人。沈从文说:“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沈念说:“湖的历史就是鱼的历史,鱼比人多,鱼记载着水的一切”。《人间客》写弥渡湖的人事和历史,在散文中讲故事,在故事中谱写诗意。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我想这是一则优美的日常叙事诗。捕鱼人许飞龙在风浪中沉船丧命,他那从外乡来的女人拾起丈夫的鱼具继续湖上的生计,在岁月的淘洗中从漂亮的女子变为利落的卖鱼嫂,虽然老去,但却以另一种方式传承着飞龙的精神。飞龙化鱼,在弥渡湖畔讨生活的人们早已与当地自然融为一体。远道而来的田野科考队员打开了尘封的故事,在历史时空中还原许飞龙夫妇的故事和弥渡湖畔人事的变迁,风网船被机动船代替了,但是捕鱼、宰鱼的技艺犹如古老的手工艺,在时间隧道中变得深邃、绵长,弥渡湖以它博大的胸怀容纳、承载着一切,记录着湖畔熙来攘往的人群,以及世间众生相和传奇故事。

这是关于时间的散文诗,也是文体综合的诗化小说。沈念的《人间客》和沈从文的小说有着相似的故事结构和文体风格,如果说优美是共同的基调,那么其下有不同的底色,沈念的故事平淡、温热,女人继续丈夫的事业与鱼儿为生,虽不幸但有精神力量;沈从文的小说则大多是悲剧,希望中隐伏着无望的结局。时隔三十多年,同在湘楚大地上,沈从文有了另一个传人。

 

高翔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人间客》是一首水与时间的挽歌。从逃离戏班的戏子、风网船上的美妇,到丈夫死后,成为“看不到一条皱纹在动”的卖鱼嫂,沈念以冷冽、隽永的笔调,勾描了一个女人并不平坦的生命轨迹。在这篇散文中,女人丈夫的死亡是一个悲剧性事件,它的突然闯入,终结了女人生命的一部分。但对于女人而言,它同时又构成了一个“天启”时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男人搭救的女人,在男人庇佑下的生活,本质上仍是“戏子”,是他人生活的旁观者。而丈夫之死,成为一个契机,真正催动女人理解她周围人们的生活,理解水、鱼、时间与自然,从而见天地,见众生,懂得欣赏鹤的飞行,也明白了黑水鸡的智慧。

沈念的《人间客》充满悲悯的力量,在他的笔下,那位无名的女性因此拥有了自己的姓名。上天不断变换脚本,女人的“戏服”不断剥落,哀年之后,惟余往事,赤裸如同一条鱼,因而,她在讲述时,“每一个字眼发出了波浪起伏的共鸣”。自此,女人和水融为一体,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水是《人间客》最重要的命意,它既是时间,是上天占有的,用来打发一拨拨人间过客的“法宝”,又是“我”隔壁的那间侧房,里面装着鱼豪、鱼刀、鱼镖、鱼斗、鱼笠,是人间挽留时间的“圣物”。时间的意义不仅在于未来,也在过去,因此对于眼盲的人,时间也许更为仁慈,用沈念的话说,“远方原本就该是不要看清的”。

 

张慧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作为沈念散文集《大湖消息》中的一篇,《人间客》的写法融汇于全书整体性的散文手法当中,通过虚构、想象、叙事等“非散文”因素的介入,与“五四”以来形成的过分立足于个人化抒情的散文传统分道扬镳,在对“非虚构”的再思中,实现了对“真实”的某种扩容。文中故事随水的流走,被幻念、断想与感觉重新赋形,人的命运随水的波动起伏交缠,奠定了整篇文章中人-水的互文结构。正如“有了鱼,水才有了颜色有了动静,也有了味道和形状”,在许飞龙与鱼、妇人与鸟的命运参照中,肉体变成鱼饲,孕身化为湖水,坚毅、忠贞的水之子身上流动的,正是此一方水土的血脉与品格。文章在对风物、掌故、民间技艺等地方性知识的深描背后,不难看出古代“文章”传统的深厚文脉与话语资源。

唯一的遗憾是,虚构性和叙事化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溢出了零度的笔触,人物的遭际与宿命被作家密不透风的主观精神紧紧包裹,显示出过分精英的面目。“她叙说那些过往,每一个字眼发出了波浪起伏的共鸣,如一名大提琴手演奏着所有悲伤的低音部”,这华丽的收尾更像对本文呈现人物的一句谶语——如何让写作挤入历史的罅隙,抵达那些真正“低音”的频段,或许仍是大部分作家的重要课题。

 

唐媛媛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读沈念的《人间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干净的笔调,绵密的细节,历史之外自有其大智、大悲的“水乡”,以及依旧有声有色生活于此的人们。散文中的“她”,也与翠翠一样,始终“守着一个与风有关的故事“。原生家庭的不幸、戏班生活的意外凌辱、丈夫在刚刚有起色生活里的骤然沉船……人事和自然都在“她”尚未成熟的感受和意识里打下了悲哀的阴影。但与天真明朗的翠翠面对不幸命运被动地等待那个“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的逝去的梦不同,对于那种超越个体生命之上、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她”有更多的体会、默认与领受,也做了更为积极的改变与实践:以钢针建立自己的城堡、打破旁人有关自己“柔弱”的固定印象;将当下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劝慰身边的亲人早日从悲恸中走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关于人事无法掌握的“天意”——西方人称其为“命运”,作者从人性、人情的角度,从个人努力为自己生活尽一份力的面向,为我们提供了应对挫折与绝望的方式。文本也因此在当下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拥有了它的温暖与力量。

 

靳庭月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起初,我把它视为“散文化的小说”,后来看到它初刊于散文栏目,又以“小说化的散文”的印象重读。诚然,文类规则和体裁的区分并不那么重要,文体在与历史的互动中变化,跨文体的写作亦已常见。不过考虑到文类划分所依据的内在的审美规定性和“社会文化公约”,它依然“或显或隐地规定了观看世界的视角与重组世界的内在逻辑”。修改期待视野之后,读者不免产生“另有所获”的期望。

基于这种阅读方式,“我”似乎既是移步换景的解说员,又可以看作报幕员。在第一个层面上,“我”在“她”家借宿,由此得以了解“她”的过往。此间的一些叙述是将空寂生活审美化,并体现出古典式的氛围(譬如单身汉“捡”媳妇的姻缘、丈夫死后的孤独守望、“人生如寄”式的生命感悟)。尽管人物的生活偏于静态,作者又以沉缓哀戚的笔触,抽取了触发“她”情绪的片段进行抒情性的点染,也敞开了“我”的讲述所不能至之处:报幕员退场,“她”的细微感受和哀伤心绪被置于前景。通过填充思绪、勾联当下“她”所在的渔村,湖区生活的书写呈现出人与自然彼此深嵌的关系。风水雨云不是别处的风景,而是切身经验和家园记忆的一部分。这也成为文章诗意的来源:在当事人身上打开(虚构)经验的时刻,无形的风变得形神兼备,游鱼使人眼前迷蒙,“黑夜从大地上升起”伴随着让人丢魂落魄的声音……作者由水写人,也借人写水,在湖畔老去的女人似乎也在与水(“给了大地灵性、厚重、声名,也给了人刁难、悲痛、漂泊”)相互注解。

 

李玉新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如花般绽放的手,发光白纸般的皮肤,湖面波光般的眼睛……如果不是紧随其后的种种暗示,谁能想到这是一位老人?这是篇散文,但往往有出人意表之处,沈念不断设置悬念,生产叙事动力,以“黑壮男人”“与风有关的故事”“倾覆之船”等在倾听和讲述中铺设草蛇灰线,我们总是和作者一样怀有希望但又失望—— “却并没有我特别想看到的那张”。在这个过程中,沈念对人对物采取了极其细腻的描写,在那些声音、色彩和形象的描摹刻画中,湖鸟世界的世态风情跃然纸上,而人的膨胀由此消弭,“人间客”的坎坷命运也由此摆脱了陷于滥情的风险,终于克制淡然。所以那位“人间客”可以丝毫不见衰老带来的陈腐,像白鹤一样优雅,“头、脖颈和脚,如一片铺展的叶子,没有褶皱与弯曲……鹤飞远了,闭上眼睛却并不会消失”。

 

舒吾

青年作家 中国人民大学硕士

人间之客,如一只白鹤,翩跹而至,轻轻在湖边荡起涟漪。女子的命运和湖的命运已然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湖水是温柔的,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孕育着湖中的万物。同样也挽救了从戏班逃出,无家可归的她,给了她新的生活。湖水也是残酷的,在湖水的黑旋风之中,多少船被掀翻,多少人被卷走,其中包括她的丈夫。她面对命运所赠与的这一切时,就如同面对湖水一般,接受湖水的馈赠同时,也接受湖水的无情与惩罚。渐渐地,她和湖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所有的秘密和爱恨情仇,都掩埋在了湖底,每当无人之际,她的脑海之中会伴随着湖水的浪声,如同放电影一般显现出一生之中的风景。

读罢,不再感慨命运,只如文末响起的大提琴乐声一样,回忆与情绪都悠然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