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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本芬“女性三部曲”:书写女性生命的珍贵与痛楚
来源:文艺报 | 俞佩淋  2022年08月31日09:11

“素人写作”作为一种大众文学创作现象,时有爆款作品出圈。80多岁的杨本芬是这几年最受关注的“素人作家”之一。她以一家三代人的生平故事作为素材,前后写作出版了《秋园》《浮木》《我本芬芳》三本书,合称“女性三部曲”。出版销量很多,仅《秋园》多达八万余册,阅读反响热烈,分别在豆瓣上获得8.9、8.5、8.1的评分。不仅如此,小说还获得出版类、阅读类和专业文学类等多种奖项,俨然成了一个令人关注的文学现象。杨本芬写作的缘起是母亲去世,她意识到如果没有刻意的记录,那么个体生命存在的历史将随着死亡永远消失。她要以写作的方式,回顾令人心碎的往事,捕捉温暖美好的片刻,也提出深藏她内心的精神困惑。

生者何为?

中国传统女性身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从”字。《礼记·郊特牲》:“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秋园》中秋园一生的轨迹无出其二。1932年从洛阳到南京,秋园许配给仁受,成亲;1937年从南京到湘阴,与仁受一起回乡间定居;1960年,秋园在湖南无立锥之地,逃往湖北;1980年从湖北到湖南,后夫去世,秋园被儿子接回湖南。

秋园对丈夫的态度同样千依百顺,“仁受就是她的天,她依他如父如兄。秋园想得很简单:仁受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仁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遗憾的是,历史变迁中,仁受无法顶天立地。他为尽孝滞留乡间丢失公职,买屋不成被骗光所有的钱财,他的薪水大多贴补公务,家庭生活难以为继。山穷水尽之际,秋园幸运地获得小学教员一职,也让仁受在附近谋得教职。家庭团圆、生活安定,是秋园最大的梦想。为了获得社会认可,新中国成立之后,仁受执意辞去教职当农民,带着家人从花屋里搬到黄泥冲。他的每一次“努力”,都给妻儿带来更大的痛苦。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稳定是社会的第一需求,因此“男女间的关系必须有一种安排,使他们之间不发生激动性的感情”,“‘男女有别’是认定男女间不必求同,在生活上加以隔离”,“而且还是在心理上的,男女只在行为上按着一定的规则经营分工合作的经济和生育的事业,他们不向对方希望心理上契合”。仁受无法胜任乡间劳作,身体欠佳;秋园不断地付出,仁受的尊严则不断地失去。小说中有一个细节,仁受以为秋园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失贞,提了刀和绳子让她了断自己。这虽然是一个误会,却结结实实地展现了仁受严重的精神危机,秋园也第一次对仁受产生“恨意”。

杨本芬写作父母之间的日常分歧情形大多是“无声”的——男性决定,女性默默地响应或者承担后果。《我本芬芳》更加细致地反映了婚姻中的男女情感错位所造成的痛苦,并发出震惊且悲伤的感叹,“想不到你会对我不好!”在吕看来,妻子不过是一个生育工具或者是一种家庭设备,他从不打算将她作为“平等的人”进行情感交流。而惠才努力工作,争取独立,生儿育女,操持家常,期待丈夫的“爱”“陪伴”和“共情”。吕更愿意在公共环境中卖力扮演好人,坚持在医院值夜班、陪伴新来的女学生,拿出半个月的生活费招待在乡下认识的熟人。婚姻里的“好”或者“不好”是私人标准,然而,也往往在最为私密的空间里,反映出一个人最深层的习气秉性。

以母亲的名义

今天,女性看似获得了社会公共生活的权利,但在婚姻中,女性的情感和尊严依然未能被认真对待。除了成为妻子,女性的生理构造赋予她成为母亲的能力。养育孩子,并且努力让自己成为理想的“母亲”,是不少女性潜在的自我要求,甚至在两性相处中也仅因“母亲”的身份或功能被认可。

秋园生了六个孩子,夕莹莫名地死了,田四溺水而亡,最小的孩子杨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最后只剩下三个。秋园的日常除了工作维持家庭生计,照顾仁受,其他时间都在生育孩子,还要承受失去孩子的巨大悲伤。为了让孩子们读书,秋园向相识的熟人借钱借粮,在最困难的时候靠着学生的帮助才渡过难关。丈夫去世,女性还有养育孩子的责任。但是孩子夭亡,却能直接掐断生的念想。从来不玩水的田四意外溺水身亡,秋园悲痛欲绝,她第一次想到了“死”,但最后怕其他儿女伤心决定活下来。田四去世之后,秋园留在湖北,与儿女分散各地,只能用“寄钱”的方式来输送感情。“母亲无法抽身回来,总是书信不断,有时在平信里放上十块钱,五块钱,最少三块钱,夹在信纸里,寄给哥哥”。“后来,我的小孩接二连三地考取大学,母亲知道我有困难,也用同样的形式,把十块钱、五块钱、最少三块钱放在信里寄给我”。面对儿女的推辞,秋园说“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帮,那就不像个母亲了。”

与秋园相比,《我本芬芳》中的惠才对夫妻的情感交流更加渴望,爱情是她对婚姻的期待和向往,但却始终求而不得,她甚至想到了死,“除了女儿,她什么希望都没有。可女儿还小,如今只是生活吊着她罢了。精神的饥饿才是她的致命伤,伤在灵魂。非要苦苦撑下来,活着受罪,又是何必呢?她一个弱女子,无须在这炼狱般的婚姻里磨炼自己……”最后,“母性”战胜自我,“我怎么能做这种蠢事!丢下女儿不管,只顾自己脱身,还能算个母亲吗?”她也曾想过离婚,但孩子成为夫妻最后的桥梁。吕愿意与惠才同心协力培养孩子,养猪、种菜,努力攒钱,供几个孩子上大学。成为“母亲”,或者为孩子而生活,这是女性“他者化”的生存现实。

成为写作者

成为写作者,对于杨本芬来说,是重新发现自我的过程。写作让她重新抵达生活的现场,梳理个人经验,进而重申生命的价值。虽然是初次写作,杨本芬却表现出高超的叙事技巧,体现出深邃的叙事智慧。这种智慧可能并不是来自练习和模仿,而是岁月沉淀之后对人生和世事的深思熟虑。

虽然是个人自传体小说,但是叙事者将人物放在历史的坐标里,故事时间与历史相重合,人物的性格和经历都变成可读的,而且具有公共价值。比如小说《秋园》的开篇:“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裤管卷得老高,转着圈踩水玩。水花四处飞溅,女孩一门心思戏水,母亲走近了,她还全然不知。妇女火冒三丈道:‘男不男女不女,打起个赤脚玩水,回去非给你包脚去。’边骂边拽过女孩的胳膊带回家去。这是1919年,女孩名叫秋园。”这个场景意味非常丰富,秋园在玩水,教训她的并不是父亲,而是母亲。规训的焦点是“脚”,裹了小脚意味着女性的活动空间只能在家庭当中,健康的脚才可以走出闺阁。尽管是1919年,但是旧的文化传统对普通女性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秋园的脚是“解放脚”,这就暗示着秋园的一生在“跟随者”和“自我”之间挣扎。这个线索具有总括性,对后面故事情节的发展与人物的塑造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

小说涉及两性关系,但并没有将其置于二元对立之中,而是把人物放在“人性”的视野中进行多维度衡量。小说书写男性,不仅关注其作为丈夫的角色,同时关注其作为父亲、儿子,以及作为社会个体的角色。《秋园》中仁受在家庭生活中显得无能,但是在工作中尽心尽责,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在孩子面前也十分温良。《我本芬芳》中的吕不擅言辞,行事古怪,让惠才伤透了心。但叙述者并没有将他塑造成恶人,而是通过滞后叙事让读者了解到吕不幸的童年和身体隐疾。

在主题写作和人物塑造上,杨本芬注重多层面、多维度的阐发。秋园和惠才都靠母性的力量渡过生命难关,但母亲也不都是伟大的。在闭塞的乡间,孩子也可能成为女性索取精神慰藉或者转嫁心理创伤的对象。《浮木》中《李娭毑》一节写到,李娭毑年轻守寡,生活孤苦无依。冬天让儿子陪自己睡觉,儿子结婚之后依然如故,媳妇四处宣传,李娭毑羞愧难当,上吊身亡。《文秀》一节中,文秀怀孕时从山上滚下来,为了保护腹胎儿,她双手护住肚子,因此破了相。女儿出生后,她并不亲近,认为是女儿毁掉了自己的容貌。李娭毑和文秀丰富了母亲群体的形象,也体现母性的限度与人性的复杂。

杨本芬的小说在结构上呈现出虚实相生的美学特征。小说表面以女性作为视角,也以女性作为主要人物,但潜在层面,历史的具体进程才是左右人物命运的真正力量。女性在这个力量链条的末端,其命运确如“浮木”一般无法自己主宰,她们的“进”与“退”往往是看不见的力量在操控。此外,杨本芬擅长用对话来刻画人物形象,她笔下的人物语言大都生动至极,同时也能深刻体现人物的性格,有些具有复杂意味的细节则用白描的方式叙述出来,冷静克制,不渲染,不煽情。

对杨本芬而言,写作不仅是通向自我的秘密花园,还为她铺设了与深远的历史、宽广的社会对话的桥梁。也许她在婚姻中未能得到完全的理解和赞许,但却可以通过写作表达心声,实现自我价值。在这个意义上,杨本芬是万千普通女性中的个案,也是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