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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不经讲述就是不存在的” ——杨本芬访谈
来源:《创作评谭》 | 陈蔚文  2022年08月25日08:15

编者按:2020年,一本名为《秋园》的小书登上各种图书排行榜,获得各种文学奖项,豆瓣评分8.9,得到专业人士与普通读者的一致好评。中央电视台、《文学报》、《南方周末》、《人物》、《南风窗》等媒体先后报道,甚至《中国日报》也用大幅版面做了英文报道。书的作者是已至耄耋之年、定居南昌多年的老人杨本芬,老年开始写作的她突然多了一个新身份:作家。

《秋园》出版时,杨本芬已经80岁了。之后她以每年一本的速度推出《浮木》和《我本芬芳》,都获得广泛好评。

杨本芬的女儿章红亦是位作家,在本刊多次刊发过文章。此次,本刊编辑陈蔚文与杨本芬母女围绕《秋园》《我本芬芳》等书做了一次访谈,以飨读者。

陈蔚文(以下简称陈):杨阿姨,您好!首先要祝贺您的三本书获得如此广泛的好评,成为现象级热销书,也祝贺您的小说《浮木》获得江西省作协2021年度优秀小说奖。

杨本芬(以下简称杨):谢谢你。也非常感谢江西省作家协会的厚爱。

陈:章红,你这次回南昌,在我印象中,是这些年回来待得最久的一次,也因为要帮助妈妈接受各种采访吧?

章红(以下简称章):对。自从18岁到南京上大学后又定居,就很少长时间与父母待在一起了。这几十年都是他们帮助我。但这次回来,感觉他们确实老了,我想是到了需要我来为他们付出一点的时候了,所以决定多留一会儿。

陈:挺好的,我想你父母一定非常高兴你这次能待久点。事实上,我感觉你和父母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你妈妈的写作开始于在南京帮你照看女儿时,有次她看到一位男作家写母亲的书,非常触动,一连看了三遍,由此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母亲这一生,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被全部抹去了。

章:是的,在许多媒体的采访中,都写到她在我家由阳台改建的狭小厨房里,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在一叠方格稿纸上书写我外婆的一生。

陈:杨阿姨,我知道您母亲梁秋芳去世时,在遗物中您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她对自己一生简略的总结,最后一句是“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这句话让您非常感慨,也促成了您后来拿起笔来回顾母亲的一生,这便是《秋园》的肇始。

杨:对,通常人们会认为,人到了60岁,人生似乎已不再需要目标与方向,只需顺天应命。但那时我想到母亲,就觉得还应该做些什么,而且要抓紧,因为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陈:是,我看到您在《秋园》序言中写道,“人到晚年,我却像一趟踏上征途的列车,一种前所未有的动力推着我轰隆轰隆向前赶去……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

我喜欢这种不是为取悦读者,也不是为功名利禄,而是真诚于命运与人生的书写。

章:《秋园》一开始是我帮妈妈贴在天涯社区的。她写一些,我贴一些,在这过程中,我会做一些简单的编辑。贴出后,也得到不少网友的喜爱与支持,我想就是因为文字中的真诚打动了他们。

杨:写《秋园》时,我是拿笔写,看一遍不满意就改,看一遍不满意又改,一篇文章看七八次,字迹改得自己都不认得了。有时边改边哭,纸也湿了,不知多少眼泪在里面,很伤心。

陈:近年来,个人史的写作非常活跃,私人史以其与个体有关的诸种细节,显示出可信可感的温度,就像在“某件故人衣服上掉落下来的纽扣,或者,遗忘在口袋里的半截电影院的票根”。当然,这其中还面临着一个问题,从公共角度看,什么样的个人史才具备书写的意义?《秋园》系列收获了来自文学专业工作者与普通读者的双重好评,这说明它除了作为私人记忆,也抵达了公共经验的领域,从故事到表达,都具备了文学上的价值。据我所知,文学评论家丁帆先生、李建军先生、张远山先生都对《秋园》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秋园》位居2020年度豆瓣中国文学(小说类)第二名,入选新浪年度好书,同时也入选《文学报》年度好书、由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等发起的首届PAGE ONE文学奖短名单……这些都说明文本本身的价值得到了公认,而不仅仅是老年人写作引起的话题性。

今天的采访,我主要想聊一聊阿姨今年2月推出的新作《我本芬芳》这本书,这是杨阿姨继《秋园》《浮木》后的第三本书。这本书的写作始自何时?

杨:写了有七八年了,当时我已经会用电脑了,是在电脑上写的。

章:是的,主体的情节很早以前就完成了。图书公司表示出版意向后,我妈妈做了一些修改,加了一些东西。比如尾声这一章,女主人公惠才问吕医生,“我们这辈子快结束了,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吕医生答“不愿意”,这个结尾就是新添加的。

陈:这个“不愿意”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两个都是好人的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却都没有感受到幸福。这也是让许多读者共鸣的一点,他们的父母或他们自身,也会遭遇这样的婚姻尴境。杨阿姨,您当时如何想到选取这个题材来写?

杨:我已经是耄耋之年了,到了湖南人说的“今天脱了鞋,不知明天穿不穿”的年龄。回顾这一生,就这么一下子活到了80多岁。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老年女性的情感生活很孤独,其实老龄人也同样需要婚姻、温情、爱护等等,我也没想到书出版后会这么红火。

章:《我本芬芳》讲述了一个长达60年的婚姻故事,没有剧烈的矛盾冲突,没有跌宕起伏的戏剧性情节—家暴、出轨、逃离,诸如此类通通没有。它心无旁骛地讲述了一对平凡男女的家庭生活,作品非常好读,语言质朴。

杨:我就想写一个女人的情感经历。一桩普通的婚姻,没有坏人在里面,男女主人公同病相怜,都有孤苦无告之处,开头也都互有好感,在婚姻中也有许多相濡以沫的成分,只不过更多时候,女主人公惠才从婚姻中感受到的是深深伤害。

这里面有我对人生的一些观察,对女性境遇的同情,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感受和困惑。

陈:您的这个困惑,在书写完后,得到解答了吗?

杨:没有得到解答,一点也没有,既没有得到解答,也没有放下。

章:令人感慨的也在于这里,人生比小说更难,人生比小说更复杂。我也是从我母亲身上看到,一位女性,因为终生未能获得情感满足所带来的遗憾,并不会因为年龄增长而消失。岁月流逝,创伤并不会弥合,反而因为生命向终点日益接近,人更容易检视一生所得所失,那些强烈渴望而从未获得的情感化作利刃再次刺伤心灵,因为知道无从补救。那触目的缺憾将永远伴随,只有死亡才能终止心灵的疼痛。

老年女性通常是一个不被看见的群体,她们的情感生活更是被忽视的。在她们年轻的时候,生存常常处于危机中,精神生活便不免被视为一种奢侈品。但,不管生活多么艰难,人类的独一性便在于精神需求始终是一种正当的、自然而然产生、无从回避的需求。

我认为从题材上说,《我本芬芳》填补了当代中国文学创作的一个空白。明明有那么多类似的婚姻,表面平静无澜,深处却涌动着精神危机的暗流,却罕有作家来探索来书写这一领域。而我母亲写了,没有粉饰,直面了自身的经验与婚姻的真相,既写下了婚姻中的满目疮痍,也写下对男女主人公来说都弥足珍贵的一些记忆。她自己说这是一本勇敢的书,我也这么认为。

陈:的确,《我本芬芳》写出了女性作为主体的发声,她们的心理与情感需求,这是被许多人忽略的。事实上,这种被忽略有时从很早就开始,不过是延续到了老年,成为一种“老年女性危机”。杨阿姨的书写将这部分群体被遮蔽的需求显现了出来。

杨:其实当初我不太喜欢这个书名,我觉得太夸耀自己了。出版方说那你有更好的想法吗?我想了一个字就是“惑”。

陈:我在章红转发的一则微博上看到,一位女读者谈到读《我本芬芳》的一点感受:“就我所见证过的母亲一代、祖母一代的夫妻,或者专说妻子,她们往往更有毅力和耐心,去守护和探索一场甚至连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晰的婚姻。仿佛她们更加懂得,对方可不可爱是一回事,而自己会不会爱则是另外一回事。所以,纵使她们心中也充满了‘愚痴、怨憎与妄想’,可她们依然竭尽所能地克制着自我的感受,来为婚姻这片或许贫瘠的土壤持续地供输着养分。哪怕直到晚年,这片土地才雨润风舒,初显肥沃;哪怕直到晚年,这片土地才草木苏生,开出花朵。”—这个解读其实引出这本小说的另个思考,就是婚姻中的相处,当伴侣不是那么符合理想时,是抱怨争吵还是去努力沟通,去争取改善的可能—有时婚姻的问题也是双方的性格问题,以及有无爱的能力问题。

我知道章红的婚姻非常美满,这与你的爱的能力与方式有关,熟悉你的朋友都知道,你常常不吝公开表达对先生老唐的赞赏与感谢。

章:表达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我常常直接说出来,是因为我个性上可能有奔放的一面吧。但不管说不说出来,你对伴侣有没有赞赏、喜爱、体贴、爱护,对方一定都会有感知的。这就是爱不爱的问题,或者说有没有爱的能力的问题。如果伴侣几乎难以感受到来自你的爱护,那就是不爱。

陈: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吕医生”这个形象?

章:一些读者视吕医生为“渣男”,但我认为贴标签是一种思维上的懒惰。也有读者说,吕医生像极了身边熟悉的男性,他不是个体,而是群像。我同意后一种看法。吕医生是男权文化孕育出的一个典型男性形象,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大男子主义者。有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少吗?当然不少。“吕医生”并不少见,也不奇怪。他拥有正常的人性,而他令我们愤懑的一部分是文化观念的产物。比如对病人、同事他都体现出一种慷慨无私的品格,而妻子是自家人,是可以“随便对待”的。家务事理应是妻子的职责。诸如此类的文化观念自然而然流动在他的血液中,使他全然失去了自省。此外,从小被抛弃的经历也造成了他的心理创伤,养成了一种逃避型人格。

一个人生下来,在长大的过程当中,环境里面一些固有的东西、固有的观念慢慢形成了他心理与大脑的建构。只能说人性的本能在观念洗礼下丧失了一部分。因此,人就成为残缺的人。人们常用一个心理学词汇来形容这种人性缺失:爱无能。爱无能就是一种残缺。人天生是会爱的,是人类社会构建的不良观念侵蚀了本能,这才会出现爱无能的现象。

此外,他与惠才之间恐怕还存在某种性格上的冲突。如果用光谱来定位性格,他们大概正好在光谱的两极。婚姻说到底首先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想想,人和人相处本身就是很难的一件事情,然后这两个人又要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又是性格那么不一样的人。再加上文化的重塑……一个好的婚姻是太难了啊,就像《我本芬芳》封面上那句话:“婚姻是需要运气的,它可能并不指向幸福,而是使人心碎……”

陈:我特别赞同复旦大学中文系梁永安教授对爱情的理解:“爱情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在一起共存,如果相容得不好,另外一方就是病毒。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没爱情,走入婚姻的围城之后,你就会非常强烈地体会到它残酷的那一面。”

时代也是一个因素。比如我们父母这辈,物质艰难,这本身会给婚姻生活带来压力。

章:是的,那时候物质很匮乏,人一旦处于匮乏的境地,对一些东西,对事物的反应,就不是我们现在的这种反应。比如《我本芬芳》中,吕医生花去了一家人一个月的肉票,买肉招待进城的老乡,而妻子惠才考虑到孩子们要一个月没肉吃了,两人就会产生矛盾。

陈:我记得你大学时写过一篇《父亲的天空》,是说你父亲注意到你抄近路上学,草上的晨露会打湿你的裤管,他就大中午的顶着烈日把路边的草全部铲掉了。据杨阿姨说这篇文章是你父亲这辈子看过的唯一的一篇文学作品。

杨:是的,那时候他把刊有女儿这篇散文的杂志揣在兜里,带到办公室,逢到同事就拿出来给人看。

陈:那他还是很重父女亲情的。

章:当然。所以我说吕医生是一个有正常人性、但被某种文化观念所戕害的人—如果说吕医生身上有我父亲影子的话。他并不是不懂得爱与不需要爱的人。他是一个完全合格的父亲,但对妻子,的确有冷漠与不够体贴的一面。

陈:《我本芬芳》在读者,尤其是女读者中引起较大反响,我觉得是写出了许多女性在婚姻中一直被屏蔽的情感需求。妻子,并不只意味着一个生活保姆或孩子他妈,又或是一个合租者,妻子的情感需求常常会被丈夫忽略。我记得学者崔卫平老师曾写过一文,描述她在前次婚姻中遭遇的冷暴力,对方不和她交流,从身到心不发生互动关系;而他也并没外遇,也没打骂过她,但崔卫平老师就是觉得非常痛苦。有些人在事业、社会等外在的领域中,有各种光环,但在家庭内,特别是夫妻关系中,他们没办法贯注激情,也无法构建亲密。杨阿姨,您在小说中为何没有让“惠才”选择离开吕医生呢?

杨:作为一个女人来讲,离婚不是一件小事。惠才这个人物对吕医生一直还是有很深的感情,有了小孩后就更加放不下了,她不想给小孩带来伤害。写这本书时,我真是特别为惠才难过的,同情和她一样命运的女性。我想探讨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就把这本书懵懵懂懂地写出来了。

陈:这本书和《秋园》一样,里面有不少中国女性的缩影。在《秋园》中,我们看见中国女性生生不息的坚韧,以及忍辱负重的一生—“忍辱负重”这个词长期以来作为一种女性的美德,但我想,在今天,在某些情境中,它并不能只从美德的角度去定义它。

《我本芬芳》的出版以及引起的广泛讨论,会对推动女性的自爱与主体意识起到作用。它就像前阵子那则新闻中,那位50多岁离家自驾的女性一样,带给了许多女性以反思与鼓舞—不被不幸福的婚姻终生套牢,去勇敢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章:在现代文明中,两性平等已经成为一个毋庸置疑的观念。文明越发达的国家,男性就越多分担传统意义上的女性义务,除了生育这件事男性无法替代,其他的一切不再有泾渭分明的两性分工。这就是文明与进步。

陈:就在前几天,母亲节,作家巫昂和央视主持人张越做了一场关于《秋园》等三本书里的女性形象直播。巫昂说她读完书,第一时间联想到萧红的《生死场》,还有:“我读完时年82岁的作家杨本芬的这三本令人潸然泪下的书之后,感觉到终于有这样一个年龄段的女性,拿起笔,亲自为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的母亲,为自己的婚姻与家庭,还有写作的梦想发声了。她不再是无声无息的存在,不再执着于母职,而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表达,拥有了自己用来写作的平板电脑和语言,并出版,发表。”

章:是的,我曾说过,我们每天经过很多人、很多事,我们只是经过、看到,却从未留意他们。写作可以把我们从麻木无感的状态中唤醒。当我们写作时,其实在学会如何运用自己的头脑,学会独立思考;学会如何面对自己的心灵,并且拥抱它。

陈:我的一位广州的好友,我给她推荐了杨阿姨的《秋园》,她70多岁的妈妈看后很激动,也开始写作。母亲节那天,我女友买了一套杨阿姨的书送给她妈妈。她说,她妈妈现在每天要写四个钟头,整个人状态都和以前不同,也不是为出版,就是被杨阿姨鼓舞。以前她离异独居多年,总是会打电话给我朋友,因为无所事事嘛,心就总牵在女儿身上。但现在她通过写作,有了自足的内心,完全没空打电话给我朋友。当然,我不是说每个女性都要提笔记录,但找到一种生活寄托是很重要的。

章:那么这就是我妈妈写作的最大的价值了:她鼓舞更多人审视自己的生活。

杨:湖南有句俗话,“陀陀扁担经得压”,陈旧老竹做成的扁担韧性很好,虽然是弯得不像样了,但它不会断。我就是陀陀扁担。

陈:章红,你觉得《我本芬芳》最可贵或者说打动你的是什么?

章:这本书可贵的地方,就在于她诚实地写出了生命、生活的一种真相。她不想去粉饰什么,因为生活与人性就是多面的,你没有办法对生活做一种简单化的理解。也许因为笔力的原因,没能对吕医生的心理做出深入的探索,但是作者至少用尾声这一章,留给了读者以思考,提醒读者不要对生活做一种简单化理解。惠才是完美的吗?一定不是。当惠才的生活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惨败,而她除了接受惨败毫无作为,我们很难说她是完美的,很难说她是自己生活中的英雄。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女性,以惊人的坦率和勇气,写出了那日复一日的消磨,写出了家庭生活对人的吞噬。芬芳散佚在岁月里,生命已无从更改,未来也无法更新,惠才不是英雄。但我妈妈的勇敢在于,她也并不想赋予惠才以英雄的品质,她就是一名普通的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女性,她被同样的文化所塑造。

陈:巫昂在母亲节的直播中还说到,觉得杨阿姨的写作介于《活着》与杨绛的作品之间,《活着》是农民生活,杨绛写的是知识分子生活,杨阿姨笔下的人物介于这两个阶层之间。这个广大人群是非常需要有人来书写的—杨阿姨的写作也印证了生活永远是写作最好的来源,它不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这也让我想起章红曾开过一段时间的“写作课”。

章:对,那时我老对那些来跟我学写作的同学说,如果你想写作,内心就要储备一些东西。所谓写作的初心,就是我们有话要说,有情感要表达。实际上这是一切艺术的起点,自然也是写作艺术的起点。

陈:我读阿姨的这几本书,尽管是小说,但我读时会觉得像是读“非虚构”,平实的语言讲述着主人公的故事,让读者觉得如此亲切、熟悉—在主人公身上,也有着更多人的身影,包括我母亲与外婆的身影,我父辈们的身影,他们在时代生活中的艰辛,还有努力。

我看到俞敏洪先生在公众号文章中也写道:“我读《秋园》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我外婆和母亲的影子。杨本芬并没有受过太正规的教育,但她对阅读和写作的热爱,使她能够把自己和家人本来会湮灭在岁月中的生命故事,变成一个时代的记忆,并成为历史真正的写照。”

章:是的,“故事不经讲述就是不存在的”。那些全然无名的芸芸众生,他们在洪流中挣扎,无声无息地生与死,如果没人用笔去留住这些命运中沉浮的身影,他们就彻底湮没了。

陈:前几天我在你的公众号上看到一首2016年你写给妈妈的诗《白色草帽》,写妈妈12岁那年,在集市上遇到一顶白色草帽,三毛钱。她和你外婆提起,疲于生计的外婆正在木盆里浸麻,顺手拽一把麻绳,劈面抽来,“麻绳浸过水/带着柔韧沉重的力道”。诗的最后一句非常动人,“你的人生一直是焦干的旱土/只有你自己/是一滴源泉”—我想这段经历,一定是妈妈和你说起的。那个年代的匮缺与苦难,在一个12岁女孩对一顶能遮挡炎阳的草帽的渴望与失望中,展露无遗。这样的细节,就是讲述与记录的力量。

诗中还有一句,“没有什么事物打败过,你对美的爱好”—我看过杨阿姨的绣花,非常精美,配色也非常富于艺术感,我当时很羡慕你有一位这么巧手的妈妈,因我母亲不擅手工。

章:是的,前阵子,我的羊绒衫破了都是妈妈替我织补好,那手艺堪称巧夺天工。

陈:我还听说阿姨决定减肥,说要减到90斤,穿衣服就好看了—杨阿姨太可爱了!她对生活中的美一直有着追求,这点非常可贵。杨阿姨,在经历这么多风雨磨难后,您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如何评价?

杨:我对如今的生活特别满足,脚不痛就好,脚不痛我还能够写点东西。从小时候认几个字起我就喜欢看书,喜欢阅读,崇拜作家,想不到自己还出了几本书,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也没写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我就是把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写出来了,被这么多的人认可了。

陈:阿姨现在还是每天写作吗?您早就会用平板,写作更方便了吧?

杨:对,用iPad来写,方便多了。不写的时候追电视剧,也是在iPad上看。

陈:您最近在看什么电视剧?

杨:看《勇敢的心》《人世间》,《人世间》我很喜欢看。

陈:阿姨现在在写第四本书,还是已经写完了?

杨:写了五万字左右,图书公司在考虑出版。但我自己觉得字数太少了。有两个从前在期刊发表过的短篇小说想放进去,这样字数够了,但内容又不太搭。有点苦恼。

陈:非常期待您的第四本书早日出版!也祝杨阿姨身体健康,创作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