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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小说之光——我读加缪《局外人》
来源:江苏文学(微信公众号) | 毕飞宇  2022年08月23日08:16
关键词:《局外人》

写作是一项综合性技艺,它的下限极低,只需一张纸、一支笔,将所见、所感、所想写下来;它的上限又极高,不仅要求创作者具备相应的文学常识、写作技巧,更要求创作者具备从丰富的生活中汲取养分,将思想的火花用艺术性的文字呈现出来的能力。这样的能力来自于写作训练,更不能忽视的,是阅读。

黄庭坚曾说:“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这句话并无夸张,阅读与作家们的精神空间紧密相连。阅读资源是文学作品生成的重要养分和内在动因,蕴含着作家成长的秘密。因此,在青年作家的成长之路上,读什么、如何读,显得尤为重要。

著名作家毕飞宇在《小说课》中曾说:“什么叫学习写作?说到底,就是学习阅读。你读明白了,你自然就写出来了。阅读的能力越强,写作的能力就越强。”青年作家们的阅读不应止步于泛泛的、消遣性的阅读,应该更深入、更细致、更用心。

为了倡导青年作家们进行高效、深度的阅读,并从阅读中获得更好的滋养,江苏省作协小说委员会推出了“名家荐读”活动,邀请十余位著名作家,将他们的阅读经验倾囊相授。名家们对于小说艺术有着卓越的见解和丰富的创作经验,他们从自身的阅读感受和创作体会出发,在各自的海量阅读资源中选择一篇(部)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推荐给青年作家。他们或从小说的选材、立意进行剖析,或着重于作品的时代特色和创作背景的解读,或从写作技巧、艺术风格的角度展开细致入微的赏析。

读什么,怎么读,读出什么,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我们希望,“名家荐读”活动能对青年作家的阅读和写作,带来启发和触动。

“名家荐读”系列文章,我们将陆续推出。

江苏省作协小说委员会

2022年8月17日

在我看来,《局外人》是一部巨著,虽然它的汉译本只有大约六万个汉字。加缪用他从天而降的天才有效地、涵盖式地呈现了存在的本质:荒诞。《局外人》这篇小说总共就写了四件事,分别是葬礼、杀人、审判和接受神父的指导。主人公默尔索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都能证明默尔索的死罪,反过来说也一样,确认默尔索死罪的,正是默尔索的日常。《局外人》不是一部恐怖小说,但是,每次想起这个,我的内心都充满了无尽的恐怖——还有比这个更荒诞的吗?再也没有了。

《局外人》的开头是极其著名的,可以说,在文学史上,这个开头和《百年孤独》的开头构成了两座丰碑。加缪是这样写的: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份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郭宏安译本)

《局外人》开篇的句式,从字面上看,只是小说语言的语气,其实不是,是哲学的问题,这样的抽离否定了存在者,自然也就否定了存在。这样的语气和叙事的方式,那种“丧”,那种“躺平”,不可能出现在狄更斯和巴尔扎克那里,更不用说雨果了——那是怎样强大的主体性。这也不是福楼拜所说的“作者隐匿”,说到底,“作者隐匿”还是一个小说的修辞问题。《局外人》的抽离绝不是小说修辞,是哲学的问题,是存在者的失去。

我们会发现,默尔索是一个真正的“局外人”,永无托生与转世之可能。他将消失得无影无踪,默尔索是空的。“灵魂是空的,准备好接受一切。”加缪就是这样写的。然而,默尔索最终的选择不是“丧”,不是“躺平”,是抗争。在加缪这里,这是一以贯之的。“局外人”默尔索终于开始抗争了,在精神与灵魂这个层面,他决定再也不做“局外人”了,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自己来决定自己的生死。默尔索选择了死,这又何尝不是加缪所说的那个“哲学上的自杀”呢?这是一种“先于”本质的存在。《局外人》的结尾:默尔索在临死之前体会到的不再是麻木和恐惧,那是本能。默尔索所体会到的不是那些,是幸福。我们可以把这个幸福当作自由来看待——他终于替代了上帝。宣布上帝死亡的,是尼采,证明上帝死亡的,是默尔索。

默尔索是冷漠的、无情的、空洞的。某种程度上说,默尔索其实也是“小女人”。当“小女人”第一次出现在塞莱斯特餐馆的时候,默尔索已经从这个“小女人”的身上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他自己。但命运中断了默尔索成为“小女人”的发展之路。默尔索拒绝认罪,拒绝忏悔,拒绝活着,其意义等同于他拒绝了走进那个机器人的行列。然而,荒诞的是,这个冷漠的、无情的、空洞的、会“算”的“小女人”,这个钢铁一样坚硬、引擎一样迅速的“小女人”,她走上了证人席。这个被激进理性异化了的漂亮肉体,她成了他人道德的代言人和裁决者——这就是当时的欧洲所处的文化处境。加缪对这种文化的批判和介入能有多大的作用,这个我不知道,但是,从《局外人》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力量和美学力量来看,那是全力以赴的和一往无前的。

什么是“荒诞”?默尔索的生活就是;什么是“存在主义”?默尔索的命运就是;什么叫“他人即地狱”,默尔索的结局就是。小说家和哲学家的区别也许就在这里了——在“理性不及”之处,小说冉冉升起,小说之光遍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