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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守门人》:生命亲情的疏离与交融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王春林  2022年03月07日00:44

我的挚友,优秀的70后小说家,曾经被我谑称为“西毒”的弋舟,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精心锻造,成绩斐然。依照他的自述,他这一次《瀑布守门人》(载《收获》杂志2022年第1期)的写作,与另一位同为70后小说家的田耳紧密相关。那是在2021年的5月份,弋舟、田耳、黄德海他们三位相聚在遥远的海口,黄德海建议,他们三位分别以对方的旧作名为题,各写一篇新的小说。具体来说,就是弋舟写田耳的,田耳写德海的,德海写弋舟的。在当时,弋舟主动认领的,就是田耳的《瀑布守门人》。田耳的同名短篇小说,不仅发表在很有影响的《作家》杂志,而且也还登上过2020年的收获文学排行榜。这一次,弋舟之所以要给自己的短篇小说专门加上副标题“本文致敬老田”,这个老田不是别人,正是田耳。

除此之外,弋舟这个短篇小说的写作,也还与《小说月报》杂志组织的一个《丽江故事集》的写作计划有关。故事之所以一定要发生在丽江,乃因为写作计划要求写出的作品必须包含“有丽江元素”。由以上可见,弋舟《瀑布守门人》的写作,其实带有某种“命题作文”的性质,虽然说这样的一种“命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限制影响弋舟才情的发挥。不管怎么说,这一篇《瀑布守门人》,也都是弋舟认真细致地打量思考现实生活,理解认识生命亲情的一种必然结果。

同样应该引起我们关注的,是貌似充分地体现了弋舟写作随机性的小说开头:“当我写下‘在丽江古城一家略显冷清——其实就是寒碜——的客栈,我见到了郭老师’这个开头的时候,我还没有确定‘郭老师’的性别;直到写出‘郭老师说客栈的男主人来自玉门油田,算是与她有着乡谊’,‘她’才出现了,令郭老师成为了一名女性;我要承认,这么写过一千五百字之后,我终于决定,让小说里的‘我’,与‘郭老师’成为一对母女。”①

如果我们相信弋舟表述的真实性(他其实也完全没有必要在创作谈里和我们玩儿什么障眼法),那么,《瀑布守门人》的写作,确实有着相当突出的随机性。然而,也正如同弋舟自己所明确意识到的那样,当他写完小说开头部分的一千五百字的时候,他的写作自由,写作随机性,也就随之而缩小了许多。到这里,开始在不期然间发生作用的,就是随机性的反面,也即写作的规定性了。无论如何,小说写作都有着只合乎人性逻辑和艺术逻辑,不以作者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写作规定性。

事实上,首先值得注意的,正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和郭老师之间颇为令人称奇的不正常母女关系。让我们来看她们俩在丽江客栈见面时的情形:“昨天黄昏却是另一番情形。我出现在客栈门口时,她是飞奔着从三楼冲下来的。她在凭栏眺望,等待着我的到来。就在我们拥抱前的一瞬,她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好像有些不情愿似地跟我浅拥了一下。”不止如此,一直到“我”和郭老师出场之后好久,我们才搞清楚,却原来,“我”和郭老师,竟然是母女关系。明明是自己的母亲,但“我”却一直口口声声地把她叫做“郭老师”。这样的一种称呼本身,再加上她们俩见面时一点亲热意味都显示不出来的那个场景,所充分凸显出的,正是她们之间一种生命亲情的冷漠与疏离。

依照小说中的描写,导致她们母女俩彼此亲情疏离的根本原因,或许是因为母亲离异后相对混乱的男女关系:“我跟朋友们说,我的母亲观念非常开放,但仅限于说明她对我择偶的态度,实际上,无法启齿的是,她对自己的欲望也从不避讳。她几乎没有断过异性伴侣,很早就把身体的需要与精神的需要分别看待了。”很大程度上,正因为离异后的郭老师身边总有异性存在,所以,“我”才会在事后做如此一种反省:“我忍不住窃笑,认为这是郭老师在借机声讨我妨碍了她的幸福。是啊,至少有三个男人是被我从她身边赶走的,一个女孩子对于围在自己母亲身边的男人,杀伐决断,会焕发出魔鬼一般的破坏力。”

唯其因为母女间亲情的淡泊,所以,即使是“我”这次千里迢迢地从西安飞到丽江的旅程,也是非常不情愿的:“我的情绪不高。我奔波得很辛苦,从西安飞来丽江,不能算是一件轻松的事;还有,候机时接到的一个消息也令人不快——一位卧底的同事告诉我,我在公司一个重要的考核中落败了,上级部门的理由是:同样的荣誉我已经得过三次了。”

与弋舟此前的小说大致类似,出现在他笔端的家庭和婚姻,往往处于支离破碎的残缺状态。这篇《瀑布守门人》里的“我”和郭老师母女俩的情形,也都同样如此。出生于祁连山下的戈壁腹地,有着浓厚“玉门油田情结”的郭老师的中年离异,自不必说。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女儿“我”,也同样处于离异后的单身状态。正因为“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活,所以,当“我”必须从西安飞赴丽江的时候,才必须首先把儿子安顿给前夫,而且还要忧心忡忡地悬心儿子到底能不能和前夫再婚后生下的那个名叫安贝的小女孩相处融洽。对了,作为小说标题的“瀑布守门人”,其实也和“我”的儿子有关。当“我”在登机前打电话给儿子,询问他们在干什么的时候,儿子给出的回答,说是正在玩儿一个被叫做“瀑布守门人”的游戏。虽然说一直到文本结束,作家都没有告诉我们这个名叫“瀑布守门人”的游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一细节却毫无疑问已经在暗中指向了小说行将结束时那个被临时命名为“瀑布守门人”的客栈主人。

虽然从表面上看,郭老师不管不顾地把“我”紧急“征召”到丽江古城的理由,是因为自己的手机被搞丢,陷入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但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此。只有等“我”急匆匆地赶到丽江之后,方才发现,母亲真实的想法,先是要和“我”一起去泸沽湖边看一场“壮观得像漫天的瀑布”的流星雨,后来才彻底摊牌。却原来,郭老师已经被诊断罹患了子宫癌。也只有到这个时候,郭老师紧急征召“我”到丽江的真正意图,其实是因为感觉到了生命短促的缘故。这样一来,“我”这次看似有点无厘头,有点不情不愿的丽江之旅,实际上也就变成了一次带有突出和解色彩的亲情之旅。

正是在这次旅程中,“我”对家庭和自己有了新的理解与认识:“我也曾不断地琢磨过这两个人复合的可能性,当然,也不断地否定掉了,直到最终再也不作此想。离婚后,父亲也走马灯一般地换着女人,最小的女朋友,年龄恐怕比我还要小一些。我的父亲母亲,这两个都有着不懈激情的人,为了无可阻遏的自救的冲动,不惜挑战既有的生活秩序。”“我是他们的女儿,是一个人间的事实和铁律,以此宣示了责任和义务,甚或还有人伦和道德。于是,在漫长的成长中,他们的激情,就是我不得不与之激战的敌人。但我不怨恨,至少如今不怨恨了。因为我也面对过自己的激情了,知道这激情,确乎也是自己与自己的憔悴的激战。”毫无疑问,只有自己亲身也体验过了,才可能真正地理解父亲母亲他们的根本心境。从这个角度来说,所谓设身处地,正可以被看作是“我”与母亲郭老师,或者说弋舟与现实生活实现和解的一个基本前提。

毋庸讳言,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有了与现实生活的和解,也才进一步有了“我”与客栈的主人,也即那位“瀑布守门人”之间的生命交融。由于“我”忘了关闭水龙头,比在客栈内人为地制造了一个人工瀑布,而那个客栈的主人,也就成了“瀑布守门人”:“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瀑布守门人’。”接下来,就是他们俩在相互撩水嬉戏之后的彼此生命交融:“一切结束得飞快,我们都自觉地在和某种紧迫的事物竞争。不,不完全是因为时间,也不完全是因为环境,是更为深层的、跌宕的情绪令我们深感时不我待。我从未像这般彻底地自由,大朵大朵扎染一般人造的白云在我脑子里争相怒放。天空倒垂,万物都是平行的了。这是一场单纯而极致的游戏,名字不妨就叫做‘瀑布守门人’。”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意识到,小说即将结尾处这一个“瀑布守门人”细节象征性意味的存在。在表现“我”与“瀑布守门人”生命交融的同时,它更是在一种象征的意义上,隐喻表现着郭老师和“我”母女俩之间的生命交融,或者说是弋舟与现实生活之间的一种和解。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个在小说结尾处出现的父亲的形象,就的确令人充满了对未来或者说对生命亲情交融的一种期待。

不管怎么说,从若干年前那个曾经引起过强烈反响的短篇小说《随园》,到现在我们所集中谈论的《瀑布守门人》,弋舟的小说写作的确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方面,就是由《随园》中作家与现实生活对峙式的紧张关系,而走向了《瀑布守门人》中与现实生活之间某种程度上的和解。既如此,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就是,对于弋舟的这种和解倾向,我们到底该怎么看。在我个人的理解中,由和解这样一个起点,弋舟的未来写作或许存在着两种可能。一种是走向对现实生活的粉饰,另一种,则是走向对生命存在更为开阔,也更为深邃的开掘与理解。当然,我所寄希望于挚友弋舟兄弟的,无论如何都只能是后者。

注释:

①弋舟《短篇小说的随机性和规定性》,见《收获》微信公众号2022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