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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视角下的人性救赎——关于艾伟《镜中》
来源:《当代》 | 杨庆祥  2022年04月24日09:31
关键词:艾伟 《镜中》

《镜中》以一场惨烈的车祸开始其故事:润生的妻子易蓉酒驾,车子撞到了大桥的护栏上,两个孩子当场死亡,易蓉经过抢救后侥幸活下来,但已经严重毁容,她在几个月后选择在自己的老宅里自杀身亡,润生因此面临人生的至暗时刻……艾伟显然是一个叙事的高手,他一开始就将人逼到了一个极端的境地:人应该如何面对这种不幸?

无助。恐惧。痛苦。绝望。自责。后悔。这是人面对不幸的正常情绪反应,我们的主人公润生同样如此,他陷入痛苦无法自拔,需要通过服药才能够睡眠,他不停的自责,意识到“自己才是所有不幸的根源”——因为易蓉发现了他和子珊的私情并因此酗酒成瘾,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天,易蓉跟踪润生并发现了他和子珊约会,然后无法自控。这是小说的第一重叙述视角,在这个视角里,背德者获得了惩罚,润生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子珊失去了润生的爱。

但这并非全部的“真相”,在第二重视角里,易蓉并非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而是有着压抑而疯狂的欲望,这种欲望催生了她和世平之间的秘密情感,车祸惨剧的背后有更复杂的伦理困境。艾伟作为一位有耐心的写作者,他让易蓉设定了一封一年后才发出的邮件,在这封“死亡邮件”中,更复杂的亲密关系和人性构成被呈现出来。

与艾伟以往的作品相似,照相机般的日常书写并非艾伟的追求,他追求的是,如何在这看起来琐屑庸常的日常生活背后看到人性的精神景深?在那些伟大的作品中,因为时代环境的恢弘阔大,人的精神景深因此能够被富有历史感的事件所烛照,在《哈姆雷特》《安娜卡列尼娜》《罪与罚》《巴黎圣母院》中,人性几乎是“直接性”呈现而不需要借助太多的“中介”。但艾伟这一代写作者面临的困境是, 当代生活所具有的均质化、平面化、碎片化的特征使得当代人的“人性”具有高度的“虚拟感”和“表演性”——在某种意义上,当代人的人性是经过训练和教养而成的,它的结构具有某种封闭性,要对这一人性进行深入地书写,就必须借助更剧烈的故事设定和更具“中介性”的情境装置。

如果说惨烈的车祸属于一种极端的故事设定的话,那么“建筑”就是一种有效的中介装置。在《镜中》,润生的职业是建筑师,世平是他最信赖的助手。建筑在小说中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一个职业,而更是人物表达自己精神性的一种创造性行为,同时,它也构成了小说中的第三重视角,在这重视角里:“建筑之于《镜中》,已不只是情节元素与造型方式,更是一种小说的方法,作品中所投射的关乎小说本体的问题意识和人物的建筑实践与思辨,形成了互为镜像的关系”(徐晨亮《以建筑作为方法,给灵魂之光赋形》)。因此,这一重视角里有一种相互的凝视,一方面是人物,尤其是润生,他通过对建筑的凝视获得了一种生命的感悟和智慧,正如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对他的提醒:“爱和恨就是一体,就像建筑中的光和暗……我们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通过建筑表达对人间的爱。”另一方面,建筑——在隐喻的意义上也可以视作为小说作品——也在凝视着人物,唯有通过建筑的精巧结构,也就是小说的书写,才能洞穿当代生活对人性的遮蔽,穿过厚厚的“日常之茧”,逼近人性那变幻莫测的深海。

无论是作为原文的小说还是作为情境装置的建筑,都隐约指向救赎的主题。而在完成这一主题之前,艾伟给小说中的人物都设置了一段“远征之途”——他似乎要强调救赎并不能如“禅宗”的顿悟那么迅捷,即使这种“顿悟的时刻”终会来临,也一定要经过尘世生活的种种磨炼。于是,小说的人物开始在不同的空间里位移,润生去了缅甸,并卷入到当地的武装斗争;子珊远赴纽约,试图开始新的生活;世平则去了日本,不过作为润生的“镜像”之一,他始终纠缠在与润生的“主客”关系中。这些人的远行使得这部小说在空间上具有了世界视野,在不同的国度和文化中与不同的人相逢相遇,在当代的“流动性”中,中国被编织进世界之中,人性的问题由具体的个人伸展到了普遍的人类。在这个意义上,润生、子珊的远行不仅仅是一场个人的自我放逐和自我追寻之旅,同时也是一场人类的朝圣和救赎之旅。

黑暗的欲望,隐忍的卑鄙,残酷的杀戮,潜藏的背叛……当代社会的技术发达和物质丰盈不但没有消除这些人性的“负面”,反而让这些“负面”以更隐秘的方式作用于我们的行动——人从来都是从头开始,在一次次的伤害中获得一点生活的教训。艾伟明了这一历史的逻辑,但是他又对“救赎”的可能念念不忘——艾伟属于那种“渴念者”,相信存在某种密径可以通向人性完善的殿堂,或许,有一种“盗泉”可以治愈他的“渴念”——小说是这种“盗泉”吗?

《镜中》让我想起已故诗人张枣那首著名的诗歌《镜中》:“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安藤忠雄的建筑、远藤周作的沉默、四面佛的天真相温柔相恐怖相自在相,人性的善与恶,尘世的恐怖与和解——都在艾伟之镜,也都在梅花的开落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