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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深渊与精神救赎——关于艾伟《镜中》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王春林  2022年04月18日00:06
关键词:艾伟

对“人性和生命存在的种种曲折幽微处”的理解与挖掘,是艾伟小说创作最为本质的一种特征。长篇小说《镜中》(载《当代》杂志2022年第2期)对作为文学永恒主题之一的“罪与罚”的命题,进行了别具一种深度的个性化挖掘与表现。

整部小说的起始点是一场车祸,酒驾的易蓉容貌被毁,车上的两个孩子均丧生。在此之前,围绕四位主要人物的日常生活,不仅显得风平浪静波澜不兴,而且还很是有一点自得其乐的幸福模样。然而骤然而至的车祸却无情地揭去了幸福的假面和伪装,让小说中的四位主人公都陷入到罪恶感的漩涡之中。首先被推上道德和人性审判台的,正是那位天才的建筑设计师庄润生。车祸发生之时,他正在酒店与情人子珊幽会。当车祸后的妻子易蓉向他打求救电话时,所遭遇的情况却是关机。尽管庄润生后来赶到了医院,但已无力回天,根本不可能改变悲剧已然酿成的残酷事实。所以,他坚信车祸悲剧的发生与自己有关,痛感自己必须承担相应的罪责。于是他主动断绝了和子珊的情人关系,但却难以从痛苦和愧疚中解脱。虽然从好友甘世平那里得知妻子易蓉酒驾的事实,曾短暂地缓释了庄润生的罪恶感,但包括后来自杀的易蓉在内的一家三口亲人的死亡这一事实,时不时地袭击庄润生,令他生出某种难以言说的生存虚无感。在得知易蓉甚至自己的孩子都知晓自己出轨的真相后,庄润生再一次坚信车祸惨剧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并再一次被罪恶感淹没。

如同庄润生一样被某种沉重的罪恶感强势缠绕的,是车祸的直接酿成者易蓉,她将自己视为杀死一双儿女的“刽子手”,陷入深切的自责中:“也许她只配拥有着骷髅一般的鬼脸,像鬼一样地在人间生活,不配再成为一个人。她还想,如果她死去,也只配下地狱。”虽然处于某种酗酒后的失控状态,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就那么悲惨地死去,即使在内心里对丈夫庄润生有再大的仇恨,身为人母的易蓉,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在作家抽丝剥茧的深入挖掘下,我们得知庄润生夫妇看似美满的感情,实则千疮百孔。易蓉选择庄润生并非出于爱,而只是为了逃离过去的生活,她无法让自己爱上这个男人,每日如同演员一样竭尽可能地扮演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

同样被某种罪恶感困扰的人物,还有那位后来远走异国他乡的子珊。子珊之所以会有罪恶感生出,与她身为庄润生的情人这一身份紧密相关:“两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初到纽约的日子,子珊情绪坏到极点。事实很清楚,易蓉出事同她有关,在世俗的眼里是她以不光彩的角色插足到润生的生活中,她逃不了罪责。”但在强调子珊那种连带的负罪感的同时,我们却更需要在这里检讨一下她和庄润生那多少有点不对等的情人关系。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如果说在庄润生和易蓉的关系中,他是狂热的追求者,那么,到了他和子珊的关系中,子珊反而成为了狂热的追求者。庄润生正是在子珊这里获得了某种心理补偿。

本以为易蓉是这段感情的最大受害者,实则易蓉与庄润生一样,都是婚姻的背叛者。这里不得不提到庄润生的好友甘世平。借由易蓉在自杀前专门写给子珊的邮件,艾伟的笔锋一转,转向了对似乎一直置身于事外的甘世平罪恶感的揭示与表现。却原来,对看似由易蓉一手导致的那场车毁人亡的车祸事件中,同样逃脱不了罪责的,还有早就跟易蓉背着润生有了私情的甘世平。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在易蓉和世平之间,最早采取主动行为的,是易蓉。面对着来自易蓉的强劲攻势,脑子里早就无法清除易蓉身体形象的甘世平最终全面失守。也只有在面对世平的时候,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的易蓉,才坦承了自己对润生所持有的基本情感状态:“我没爱过润生”,“润生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至今还是一个少年,可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关键问题在于,虽然说易蓉和世平他们俩的这种感情完全称得上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但毕竟易蓉是润生的妻子,而世平也是润生的好兄弟。无论如何,他们俩的私情都既会对润生造成伤害,同时也会让他们自己陷入到某种负疚感之中。更其甚者,读到易蓉最后时刻留下的那封邮件后,世平倍感震惊,内心里生出非常强烈的罪恶感。甘世平终于意识到,自己接受命运处罚并实现自我救赎的时候到了……

小说中庄润生为山口洋子设计海上道场时,将自己痛彻的人生体悟贯注其中:“人和建筑是一体的,上天让他体验到人间的悲苦,努力让他学会慈悲,他意识到无论是他还是世平还是芸芸众生,谁在人间没有悲苦?”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承认,到这个时候,庄润生终于实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自我精神超越。所谓“谁在人间没有悲苦”这一句,更是在罪的意义上做了普泛化的推断。置身于这样一个充斥着各种矛盾冲突的罪恶的人间,可以说人人皆有罪孽。怎么办呢?唯一可行的,大概也就是如同庄润生们一样,在意识到罪恶存在的前提下,通过自身的忏悔,最终获得一种精神的救赎可能,获得人生的重生和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