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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明《平安批》:我们为什么忘不掉家国
来源:澎湃新闻 | 高丹  2021年12月03日07:41

批,是家信的一种,平安批,则是潮汕地区的人离开故土、外出闯南洋时写给家人的平安信,信中会谈及自己已经去到哪里,并随信附上钱,以一人之漂泊辛劳来补贴留守在故乡亲眷的吃穿用度。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中,平安批就像是一根绳子,一头牵着在外漂泊的个体,一头牵着家庭。

陈继明的长篇小说《平安批》即以一封封“下南洋”闯荡的潮汕侨商寄回的平安批为引,钩沉出一段华侨的移民史、创业史。故事中的主人公郑梦梅人渐中年之际,只身闯荡南洋。在异国他乡,他在一个批局书写平安批,后收到批局的创办者的信赖,甚至一度托孤,写批也成为了郑梦梅的事业,随着时间线索推进,在各个历史时期,梦梅和亲友们也自己的方式回应着时代。

最近,澎湃新闻专访了《平安批》作者陈继明。

陈继明

澎湃新闻:近些年的一个创作趋势就是本土的人写作本土故事,让一个地区的风物、习俗再次鲜活起来。但是你是一位西北地区的人,《平安批》则是关于潮汕和南洋,为什么决定写这样一个故事?同样的,作为“异乡人”来写作时,你觉得是否会有很多本土习焉不察的新的视角?或者说有什么新的困难?

陈继明:这个故事来自一个任务。我带着这个任务去潮汕深入生活一年。这一年里我是一个学生,所有人都是我的老师。一个学生,会学习一切东西,会好好听好好看。我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同时听和看的时候,我也注意思考和辨别,注意综合和取舍。很快我对潮汕就形成了一整套认识。这个过程中,小说的结构、路径和气象也渐渐显现。事后我想,大家最赞叹的东西,比如把潮汕写得像潮汕,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以前有的小说训练,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运思过程,如何让小说成为小说,这部小说用什么样的视角进入——这些问题解决了之后,剩下的就是下功夫的事情。

澎湃新闻:“平安批”连着的两头:潮汕的一个非常具有本土特色的乡村——银溪村。《平安批》从这个村落开始写起,有一个很魔幻的、有一点志怪意味的开头:一口番客投水死掉的井一直晃悠在主人公梦梅的童年中、神秘的十三少、时运大不同的时光里、平安里两个家族;而随着梦梅下南洋,在南洋的生活也逐渐展开。这其实是两个平行世界,在写作时你是否会在整个文章和语言风格上、内容上做有意的区别?

比如比较明显的一点是村落里的事情更魔幻一些,包括乃铿、望枝的命运,老祖在嫁她们之前从地下刨出金条,写作时有很多细节和传奇色彩,写得很有分量;但是南洋的部分则主要集中写了批局大老板宋万昌有些突兀的突然“托孤”,也写一些指点江山的茶局和饭局,集中以人物对话推进情节,还有梦梅偶然得到木瓜籽开始种木瓜并获得财富,整个感觉稍显跳跃。这是特意的安排和取舍吗?

陈继明:的确如此,依照习惯,我首先考虑的是小说结构。有了结构,才可以动笔。长篇小说更是结构的艺术。没有结构,一切都还是素材和资料。这部小说的结构可以称作集散式结构。总体上用侨批粘合和集中,各部分又相对分散,形成几个较为独立的小结构。南洋,男人,是一个小结构。家里,女人,是另一个小结构。抗战时期,水路遇阻,开辟陆上通道,是第三个小结构。抗战之后、处理沉批到侨批进入博物馆是第四个小结构。董姑娘在美国出版的侨批集是第五个小结构。每一个小结构都有各自的命题,也有各自的语言风格,比如,南洋和男人部分,人们基本说普通话,村庄和女人,人物对话必须是本土的,叙事上也略有区别。有集,有散,故称集散式结构。这是一个工业上广泛使用的结构,在我苦思冥想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一次偶然看到,豁然开朗,借来一用。

澎湃新闻:这是否也跟你的采风和材料的搜集有关?比如是否是对南洋奋斗的生活需要想象,而对潮汕的乡村生活则有更多直观的把握。

陈继明:可能有这个因素。

澎湃新闻:接上一个问题,为什么把银溪村的情节由女性们承担,比如老祖、乃铿、还有在潮汕的村子里传教的董姑娘等,为什么塑造这些女性?

陈继明:在潮汕,有些村庄下南洋的人很多,一般是亲戚带亲戚,村民带村民,先有出去的,接着就一个个跟过去。于是,有些村庄真的主要剩女人。银溪村就是这样一个村子。这样写,首先是因为实情如此,其次是因为,在策略上我打算把村子里的女人当作整个小说的心脏来写。在大部分资料和文学作品里,潮汕女人是不出现的,假如出现,就是几个形容词。我觉得很这不公平,我以为,潮汕女人作为一个整体,是了不起的,尤其在文学视角里,更了不起。表面上我在写了她们的快乐,她们的从容,她们的牺牲,她们的任劳任怨,实际上却在写她们的悲伤,写她们从骨子里流出的哀愁。

澎湃新闻:那么在实际中,你在潮汕生活和工作中真正接触到的当地的女性的整体性格是怎样的?

陈继明:整体上,潮汕女性的确有一些文化性格,比较安静,比较克制,比较宽容,有非常自觉的牺牲精神。这种文化性格比任何其他地方都完整、普遍,几乎像遗传密码。实际上是中国传统社会所谓“女德”的加强版。但也不尽然,比如,小说中乃铿的原型,是明朝的一个人,有名有姓,她脸上有胎记,在结婚当天,下了轿之后受到孩子们嘲笑,立即悔婚。她一辈子没再结婚,但做生意,后来做得很大,成为远近闻名的女商人。

老祖的形象也完全来自观察,在家里,她是顶梁柱,她管理家庭、教育孩子、处理日常事务,是一个家庭的实际负责人。但是,她身为收批人的形象,来加我的加工和提炼。小说里说,老祖这个人死了,其实是两个人死了,另一个是收批人。一辈子收批,再把它用好,这就是她的任务。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我的心情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悲辛交集。今天的潮汕女性,大体上继承了传统潮汕女性的底色,比如,大街上,很少有化浓妆的女性,很少有奇装异服。另外,有统计,潮汕是全国离婚率最低的地区,我想主要是女性的原因。不过,也能见到很多很不潮汕的女性,现代、开放、文雅,显示出一种明显的个性差异。

澎湃新闻:还有在男性群体的塑造中,为什么郑梦梅在初下南洋的轮船上就遇到了乔治,而这个外国人在后来的文本中也频频出现。他在构成文本中承担着怎样的作用?

陈继明:乔治和董姑娘,两个外国人是我特别设计的。这部小说天然有一个天然的视角,侨批是从外面来的,侨批本身就是一个视角,由外向内,我想把这种视角放大,用来观察中国社会。乔治和董姑娘,就是在这种观念下安排的。这两个人,都在中国待了很久,算是半个中国人。他们用两双眼睛看中国,是西方的,也是中国的。他们的态度更加平和,更加本真,也更加真实可信。这两个人,是反国家概念的。久而久之,他们不再代表任何一个国家,他们就是自己,就是一个人。当不同国家的人只是一个人自己的时候,问题就少很多。这两个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和小说中的家国概念形成对抗。

澎湃新闻: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像是最近的一场研讨会中谈及的,大家都注意到《平安批》中的潮汕文化和家国情怀,在体现这种主题上,你在人物的选择和情节的设置中做了哪些安排?

另外还有可以衍生的一个话题就是,当一个小说中需要格外突出一个主题、或者有某一个先行的主旨在你心中时,它的笼罩之下,是否会有情节和故事内容需要为这个主旨服务的焦虑?

陈继明:主旨这个词,我愿意换成命题。落叶归根,家国情怀,我是把它当一个文学命题对待的,或者说,我是把它视作一种根本焦虑对待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人为什么忘不掉家国?我的兴趣是,在小说中观察和探讨这个命题。我没打算把它视作既定的主旨,然后加以表达。写这条线的时候,我其实一直是悲伤的。我看到了人的弱小,人的孤单,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他们只能在一段时间里做到只身向外,一往无前,迟早他们要回来,要回到家里国里,靠在家和国上,极致的情况,几乎是病态的,无法理喻。小说里有一个老人——抗战结束后回国的第一趟船上有一个老人,在香港上岸前投海自尽了。好不容易回到唐山,却投身大海。我想,是一种幻觉让他这么做的。所以我没有焦虑。或者说,焦虑在构思阶段就被我化解掉了。我所写的一切,都是文学任务。

澎湃新闻: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你的写作习惯和读者接受的问题,因为书中经常出现横跨两页的“巨型段落”,尤其是在介绍一些知识性的内容、典故、或者是历史背景时,比如31页通过船舱里老乡之口讨论孙中山、袁世凯和时局;60页介绍暹罗侨批业的现状,都是游离于主线剧情的非常知识性的内容,您在写作时是怎样考虑的?比如这种巨型段落的存在其实会有给读者造成一点阅读上的阻断。

陈继明:侨批史,是这部小说要抓住的东西之一。侨批,这个实物的历史,是这部长篇小说的物理学基础,是作者需要抓住的。我要做的是,把有关知识放在合适的段落,让它有理由在一个时机出现。简单说,它要和人物有关,梦梅这个人物是搞侨批的,那么我就把它交给人物。另外,侨批史,人物史,家族史,中国近现代史,在构思阶段我就想好,把这几部分有机融合在一起,让他们形成一种互文关系,所以我也让人物在船上议论时局,讨论孙中山、袁世凯。几个潮汕贵族,是有可能关心时局的。我也认为,一部长篇小说,在一些时候,需要不那么流畅,过于流畅是长篇小说的一个毛病。

澎湃新闻:这些知识性的内容也显示着你在做写作的准备时下了很多功夫做文献的搜集整理,可否介绍在你看到的真正的文献记载中,有多少潮汕居民下南洋?侨批文化在当地的文化构成中发挥着怎样的意义?又怎样影响到今天的人口组成、文化习惯等等?

陈继明:这样的文献非常多,在潮汕,地方史研究,民俗研究非常发达,市面上有很多这样的书籍,也有很多文学作品。另外,我也在档案馆和海关博物馆找到了很多资料。民间还有另外一些资料,比如,董姑娘的原型是斐姑娘,一个美国女传教士,她当时在美国出版了好几本关于中国和潮汕的书,《潮汕夜话》《潮汕见闻一八七三》《潮汕实录一八七三》等,这些书在潮汕有译本。斐姑娘的书,帮了我大忙。

侨批成为世界记忆遗产后,潮汕有了侨批博物馆,其中收集了几十万份侨批原件。侨批作为一种记忆遗产,在当地已经成为文化符号,其中包含持义守信、家国情怀这样一些理念。在潮汕,侨批研究是一个显学,发挥着重要的文化和历史意义。今天,潮汕人仍然有走四方、出外闯荡的习惯,被称作“中国的犹太人”,据说潮汕人口有“三个一千万”,意思是,本地有一千万,中国各省也有一千万,中国以外还有一千万。

澎湃新闻:还有就是书中很多封“平安批”,批中内容非常细致,写到批局、写到送批人的状态、写到平安批中的措辞和信中事无巨细的关于钱的分配,你实际看到的平安批的文献材料是否为写作提供了一些灵感和帮助呢?

陈继明:书中的批信,文本是我创作的,但参考了一些资料,一个是文体上,另一个是当时的经济学社会学的资料。在深入生活、阅读资料的时候,我就十分注意了解和收集这部分内容。这是写一部长篇小说必须要做的功课。一座下山虎多少钱,一斤米多少钱,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多少,这样的资料,除了是资料,还有更重要的作用,它有可能左右一个作家的思维和叙事,任何一个严肃的作家都不会轻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