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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明:诚诚恳恳讲一个故事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陈继明  舒晋瑜  2021年11月10日07:57

《平安批》,陈继明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21年10月第一版,59.80元

 

写这本书,我要求自己放下野心,诚诚恳恳讲一个故事,把事情还原到当时当地,看看人们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涉及迁徙、根性、回归、流落、尊严、家国等命题的“作业”,恰好与陈继明长期思考却一直欲写未写的一个题材相近,比如西部的走西口,清代末年西迁至今天中亚各国的东干族,以及近这二三十年的移民搬迁等等。

“我曾经有过切实的创作计划,打算写那么一批人,离开故乡,在遥远的异乡定居下来,把故乡的山、水、路、沟的名字都带过去,等于在异乡重建了一个家乡,100年后,200年后,会是什么情形。”陈继明说,现在有了这个作业,刚好可以合而为一。

当年的“宁夏三棵树”之一的陈继明到珠海15年了,作为广东省作协副主席、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陈继明第一次愿意接受写作任务。因为此次任务只有两个字:侨批。写作潮汕侨商“下南洋”的奋斗史,在相当程度上似乎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只是潮汕侨商下南洋的故事意义更丰瞻、更复杂、更考验一个作者的整合能力。《平安批》这部小说描写郑梦梅肩负重振家业的使命,人渐中年之际,只身闯荡南洋。在异国他乡,“平安批”意外地成为了他一生的事业。抗日战争时期,梦梅和亲友们深明家国大义,又毅然决然投入了报效祖国的洪流……以平安批为媒介,小说融入了百年的世事变迁,精深地写出了一方人的精神世界,写出了一颗颗重情守义、爱国爱乡的“中国心”。

中华读书报:在小说的结构上,您是怎么考虑的? 小说中融入大量的书信,自然是小说主题和人物的需要,同时需要作家有深厚的文学功底,乔治、梦梅和陈光远的说古穿插其间,也增强了故事性。

陈继明:构思阶段我就肯定,要下大功夫写好文中必然要频繁出现的书信。既然写侨批,文中就不能少了“批”。我预计,这将是全书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难在如何准确地还原当时的语境,难在正统文言、潮汕方言和书信文体的有机融合。难在如何把握郑梦梅这个小知识分子的身份。难在如何将书信内容和故事内容自然无痕地勾连起来。

另外,一开始就想好了,这本书不追求大篇幅,摒弃全景式模式,力争象简意深。写风俗民情,但不陷入其中。故事结构相对集中,谨防漫漶松散。形式上不一定现代,但现代小说理念要始终在场。所谓现代理念,我的理解首先指能否做到“克制”。要克制的事情有哪些? 换言之,不能做的事情有哪些? 一是不流亡化,郑梦梅不是拉什迪、纳博科夫、奈保儿,郑梦梅不是一个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更不是作家;二是不表象化,不简单图解任何东西;三是不传奇化,虽然下南洋的故事,传奇化是最方便的路子;四是不感伤化,不趣味化,虽然游子们、流浪者的故事不缺少感伤,也很容易趣味化,潮汕故事尤其如此——比如把诗词、书画、茶酒、田园趣味化,聊胜于无,占用篇幅。可以肯定,克制产生了难度。当你要求自己克制时,你实际上是要求自己拥抱难度。克制了多少,难度就有多少。

中华读书报:作品让我们重温了很多老规矩、老礼数,比如梦梅曾用一颗烤番薯换来女童伶的一枚戒指,阿嫲让他还给人家;比如后来他告诫自己:祖地、女人和诗是不能碰的三样东西。了解、掌握广东地方特色,包括术语、方言等等,有什么难度吗?

陈继明:中华文明的老传统,无论好与坏,在潮汕保留都最完整,我在潮汕的确见到了更多的古君子之风,从形到质都是如此。他们的方言,习俗,所谓地方特色,很可能是中华文明最本来最原始的样子。当然,我去了仅仅一年,知之甚少。之所以很快就动笔写,是因为我的确有明确打算,趁着知之甚少赶紧写,怕知道多了反而写不了了。而“祖地、女人和诗”,是我给人物特别设定的,都和人物的家族历史和人生经验有关。

中华读书报:作品书写近代以来中国的历史、抗日战争等等,还有涉及民国历史如《申报》等具体的内容和细节,更有潮汕人的重信守义,这些内容赋予作品红色经典的意义。在写作之前,您也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吧?

陈继明:写这本书,我要求自己放下野心,诚诚恳恳讲一个故事,把事情还原到当时当地,看看人们会怎么样。在潮汕,我看到辛亥革命之前的若干次小革命,都发生在南方。孙中山的革命资金主要来自华侨。平时,华侨对祖国的爱可能是抽象的,但是,当战争来临,华侨们的积极主动表现得非常突出。他们极富有牺牲精神。这一段,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至于侨批的守信持义,完全是侨批这个职业的自身特征,有些东西不实地考察,我也不相信。半路上遇到一个水客,人死了,身上背着几十根金条,这个情节恰好不是虚构,是从资料上得来的。福克纳说,他写作是为了寻找人身上钻石的部分。我写这本书,经常想起福克纳这句话。

中华读书报:《平安批》是一次填补题材空白的创作。“平安批”的背后蕴含着浓郁的家国情怀。如何通过平安批写出中国文化的特点,您是如何找到突破口的?

陈继明:在和本地朋友聊天的过程中,侨批中的一种,平安批,最早打动了我。我意识到,侨批辉煌的身世后面,隐藏着悲伤。这悲伤就在“平安批”三个字里。平安应该是基本的要求,事实上却是最高要求,高到如同宗教。潮汕女人们求佛拜神,要的无非是平安。于是,我决定以“平安批”为题,并始终抓住它不放。相反,家国情怀,倒是我需要克制的东西。家国情怀,是这个故事的DNA,根本不用强调,写作的时候,我下功夫更多的,则是比较隐蔽的那些方面。

中华读书报:郑梦梅这个人物,也是文学长廊中新鲜而独特的人物,通过他的人生历程来书写完整的侨批历史,在叙述的过程中您有什么经验吗? 您对书法很有研究,感觉您写郑梦梅的过程、尤其写关于侨批的细节非常到位。

陈继明:郑梦梅,是一个偏偏不能下南洋的人物。从方法论上,我首先找到了这个点。我想,这个下南洋的故事主角,应该是因故迟迟不能下南洋的一个人。于是,这个人物就有了根,有了自身的境况。他终于下南洋,和侨批并没有关系,后来意外成为侨批商人。这个人物只上过中学,但家里是书香门第,读过很多书,算是一个乡村文人,他诗词好、书法好,这样的情况,是最有可能的。潮汕的旧知识分子,大抵如此。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隐含着您对文化、对历史包括对女性等等的看法或反思,比如乔治说“潮汕姿娘身上的自我牺牲精神,还有她们的聪明、顽强,对于一个家庭不可获缺的作用,全世界绝无仅有。”乔治批评中国的男人。他说:“你们这些男人对你们的女人是有亏欠的,你们越是成功,就越是对他们有亏欠。”您如何理解女性、尤其是潮汕的女性? 采儿身上是否集中了潮汕女性的美好特点?

陈继明:旧时代乡村女人形象,是过去的文学作品比较忽略的,也是我比较胆怯的。但是,这部小说先有结构,在外的男人和在内的女人,是一个结构的两面,不能不写。后者甚至更重要,是这部小说的秘密心脏。心脏总是藏在深处的。于是,我就写了这么一批女人,老祖、乃铿、采儿、望枝、郑黄、郑白等等。这些女人我自己也很喜欢。她们个个不同,但的确有一些潮汕姿娘共有的特点。她们貌似柔软,实则刚硬。男人们走多远,她们的心就有多远。她们的心里,装得下整个世界。我坚信她们是观察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角度。这次表达还不算充分,以后我很有可能再好好写写她们。

中华读书报:您的叙述平和大气,醇厚素朴,有一种君子风范,这和您的上一部作品《七步镇》有很大的区别,和您之前的小说创作风格不同。是您有意追求的吗?

陈继明:《七步镇》是完全不同的命题,是个人主义观念下的作品。这本书,则有不同的任务,写作之初,我就打算好,降低难度,写一本平平实实诚诚恳恳的好书,语言从容安静朴素,不故作深沉,不拿架子。但是,开始写作后,我才发现,我实际上不是降低了难度,而是大大提高了难度。正如画鬼容易画马难。

中华读书报:可否谈谈《平安批》在您创作中的特殊意义? 您对未来创作还有何规划?

陈继明:《平安批》让我认识到了下实际功夫的意义,诸如深入生活、实地考察。对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来说,的确需要一个作者勇敢地走出书斋,花大功夫到生活中去。另外就是挑战自己,有勇气丢掉自己身上旧有的东西,丢得越多越好。写作,首先是对抗自己,对抗自己身上保守平庸的一面。这些体验都非常有利于我以后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