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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王信走了,那样的“纯粹的人”不会再有了
来源:《现代中文学刊》 | 钱理群  2021年04月23日07:14

王信走了,我怅然若有所失!从噩耗传来那一刻,直到现在,我都在追寻——我失去了什么,要追什么,寻什么?

昨天下午,恍恍惚惚之间,翻出了当年的照片:王信、樊骏和我在一起。对了,我失去、并要追寻的,就是和王信、樊骏共同度过的那个“时代”,那个“传统”!

右起:赵园、钱理群、王得后、王信、王富仁、王培元

是的,就是那个如今已经被淡化、遗忘的1980年代,以及当年重新回归的五四启蒙主义传统。而对于我和我们这一代(1978年入学的第一批研究生)来说,这样的年代、传统,都是化为具体的个人的;我们这些搞现代文学研究的,最难忘的,就是王信和樊骏:他们两位在我们心目中早已难解难分,成为一种象征了。

我多次说过,我们这一代人,前半生历经磨难,后半生却相当幸运:遇到了好时代。我们终于和代表五四传统的1930—1940年代的老一代学者(李何林、王瑶、唐弢、贾植芳、钱谷融等)相遇,成为他们的学生,获得了学术传承的历史机遇。我们还遇到了一大批“好人”,就是王信、樊骏这一批成长于1950年代的编辑、学长:他们是我们的兄长,而长兄如父,就以父母的无私之爱,做我们的开路人、扶持者和保护神。

1988年10月,《文学评论》编辑部成员游东陵合影。从左至右依次为:朱建新、郭虹、曹天成、贺兴安、陈骏涛、胡明、王信、王行之、杨世伟、何西来

我这里特意提到的“父母之爱”,是有深刻的时代内涵的。每当我想起王信和樊骏,总要想起鲁迅写于一百年前(1919 年)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说的,是正在开创的五四启蒙主义传统:“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 ;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我引述到这里,真有些惊奇:这说的不就是王信、樊骏们吗?1919年的历史真的到1980年代重演了:王信、樊骏们也是背着“文革”中达到极端的“因袭的重担”,但他们又是首先“觉醒的人”,他们的历史使命就是要为我们这 “后起”的一代开路。在那个历史的大转折时期,虽然思想解放的曙光已现,但“黑暗的闸门”依在,要在思想和学术上闯出新路,不仅要承受政治上巨大的压力,还会遭遇学术界内部的种种阻力,我们中的第一位冲出者王富仁就遭到过政治与学术的“大批判”。在这样的政治和学术权力面前,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无名之辈,是完全无力的,这就需要王信、樊骏们这些多少有些地位、影响的编辑、学长的保护。那时候,要发表我们的“创新”之作,真的是要有“肩住黑暗闸门”的勇气和胆力的。我们至今对王信、樊骏心怀感激之情,敬佩之心,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

1980年代《文学评论》杂志封面

我们从中看到的,正是鲁迅说的“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的精神。鲁迅说,“开宗第一,便是理解”;“第二,便是指导”,只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是命令者”;“第三,便是解放”,一切“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说得太好了。这就是我们这一代和王信、樊骏们关系的真实写照:他们是我们真诚的理解者、指导者和解放者,真正不遗余力,又从不张扬,不求回报的。

这背后又有更深刻的原因:他们的支持,开路,并不是出于对我们个人的偏爱,唯一的目的是促进学科发展,唯一关心和讲求的是学术质量。因此,尽管我们之间后来有了私交,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甚至打麻将,彼此有很深的信任感;但他们丝毫也不放松对我们的严格要求,文章写得不够格,照样“枪毙”,我们也不敢把稍微差一点的文章给他们:在我们共同自觉维护的学术场上,绝不讲人情,没有半点讲究人事关系的世俗气,不存任何私心,没有任何个人学术地位、利益的考虑,一心追求学术的独立,自由与创新,真正做到了“学术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一种“纯粹”的学术境界,用樊骏的话来说,自有一种对学术的“神圣情感”,强调以追求真理为鹄的的学术研究的神圣性和内在的精神性,由此产生的是“为学术而献身”的精神。这都是一种默契,绝不公开宣扬;王信和樊骏更是默默地以自己的言行影响着我们。严家炎先生谈到,“樊骏先生是位律己极严的人”,“通常人们所谓的那点‘名’‘利’之心,好像都与他无缘”。王信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有时私下议论,那样的律己到苛刻的地步,我们是怎么学也做不到的,但又不能不暗暗佩服:世界上哪里有如此“纯粹”的人!这样的毫无私心的学术“公心”和“正气”,构成的心灵的净土,学术的净土,真是可遇不可求。王信和樊骏自己却从不期待做我们的“榜样”。他们更多地谈到自身的不足,也确实有着历史的缺憾,即他们所成长的1950年代的封闭造成的知识结构的相对狭窄,随着时代学术的发展,到新世纪他们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就逐渐淡出学术界,以至今天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青年一代很少知道他们。这都是自然发生的:每一代人都是鲁迅说的“历史中间物”,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就自动退出,也算是无愧于自己的一生。

但作为后来人,真正面对“这样的‘纯粹的人’不会再有了”的无情现实,我们内心却有“若有所失”之感。这是因为,我们的时代又走到了一个极端:在整个学术场陷入了权力场与商业场以后,不但没有了“纯粹”的学者,更充斥着“精 致的利己主义者”和“粗俗的利己主义者”;不但 没有了“纯粹”的学术,更充斥着“劣学术”和“伪学术”。樊骏早已远去,此刻王信的远行,就有了一种警示意义:即使我们不能也不必完全回到那已经逝去了的时代,但那内在的精神传统—— 学术的独立、自由、创新,学术的责任感,严格、严谨,绝不马虎苟且而又宽容的学术风范,学术公心与正气,都绝不能忘却与遗弃。我们总结1980 年代以来的学术史,现代文学学科发展史,固然那些为学科发展作出了贡献的学人、学术成果,应载入史册 ;但王信、樊骏这样的学术的组织者、保护人,学科发展的开路人,学术后人的培育者,也应该有自己的历史地位。一定要后人知道并记得,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纯粹的人”。

2021 年 2 月 4 日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