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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北:致敬优美高贵的生命
来源:《小说选刊》 | 林那北  2020年10月20日08:56

这篇小说一开始俞小静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她的长相、职业、性情都无关紧要,我目光投向的是那个对精美大床充满渴望的摄影艺术家陈清。谁不是终生与床为伴呢?把身体舒适安稳地横下来,尽快沉入梦乡,让这个世界每天有几个小时淡远退走,对一个人的生存质量如此至关重要。因了悲伤、思念或者疼痛,我们才辗转反侧,而这些情感都交织在生命里,必须有一个女人来共同承担。她美貌而聪颖,并且天赋异禀,不入世不入俗,花朵般散发异香,高不胜寒。这样俞小静就出现了。随着情节的推进,这个一心向往舞台的女人就越来越清晰可靠地立在那里,通体发光。

从幼儿园起我就开启文艺宣传队的生活,小学、中学尤甚,不用上课不用考试,整天泡在排练厅,虽不是那种专业的训练,但持续的时间漫长而密集,从芭蕾到各民族舞蹈逐一涉猎。后来都尘封了,手脚完全闲置,长时候静止在电脑前成为常态。但俞小静突然又把逝去的蹦跳日子带到眼前,她旋转着,优美地伸展肢体,长手长脚,拔背立腰,天鹅颈颀长而高贵。在写这篇小说的时间里,我会不由自主哼着音乐举手抬脚扭腰:在藏歌中颤膝撩手,在新疆乐中绕腕动脖子,在蒙曲中揉臂抖肩,在傣族丝竹音中踮脚掌、提膝、送胯、折臂做三道弯……甚至劈叉拉腿,试图恢复当年多么轻松就能完成的一字马。这才蓦然一惊,被忽略日久的筋骨原来早已僵硬如铁。静态时身体间的差别并不大,单调的高矮瘦胖而已,一旦动起来,彼此的参差就会无数倍放大,顿时云泥之别。我想我是爱上俞小静了,爱那种干净而纯粹的人生,爱摒弃功利之心的活色生香的生命。活着不容易,但不入俗不迎合,并且在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尽可能向上腾跃,这就需要一口硬气了。命运不能自主,但竭力了,也就对自己有了交代。

我同样爱陈清,他兴致盎然地活一辈子,书生意气,兴高采烈,一直到老,都没有学会世故圆滑,把一份与生俱来的单纯天性始终保持。这其实很难,非常难,稍不留神,就会折下腰俯就迎合,在琐碎的日子里渐渐浑浊油腻。当然他不够完美,有着一言难尽的缺点,但人生艰辛向前,也唯有且行且珍惜。

这篇四万多字的中篇似乎用长篇来承载也未尝不可,它不是按正常的时间线展开,甚至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倒叙,一直闪烁不定,东奔西窜。如果一定要定义它的逻辑,只能说是情绪——情绪带着他们次第登场,然后各有归属。一个不是正常起承转合的故事,读时需要拼积木般重新衔接组装,这样好不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需要这样表达。隐隐之中,我也一直等待这样的形式出现。

十三年前我父亲像陈清一样突然中风,在医院病床上躺了近四年,逝去时瘦得皮包骨头,但非常安静,除了脸色纸一般苍白外,几乎与平常无二。错愕大于悲伤,当时我脑子空白两脚虚浮,虽有长期思想准备,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医生回天无力,把绑在他身子上的各种仪器逐一解除时,我站在床尾,一滴泪都没有,只是低垂着头久久盯着他脚。脚指甲又厚又黄,周围隐约泛着一层白色死皮。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身上这个部位,即使眼光多次拂过,也不会停留。终于把目光长久落在上面了,仔细地反复看,这些趾甲却即将被他的身体带进火葬场,很快就会化为一缕青烟。

我把这个细节写进这篇小说。我还把很多感慨也写了进去。

“开绷直立”是芭蕾舞术语,四个看似非常简单的动作,却准确提炼了这个行业最精髓的需求,舞者得成千上万次为之付出努力,完成度优劣直接决定台上那一分钟的成败。开得舒展、绷得紧致、直得挺拔、立得高贵,这其实与人品的质地无限接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好,但我们至少心存此念,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