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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一看》创作谈:萤火虫之光
来源:《收获》 | 林那北  2021年11月29日09:27
关键词:林那北

最小的表弟九岁时,我十四岁。他是我们一辈表兄弟里长相最好的,眉眼欧化,高鼻深目与饱满双唇间,时刻充盈着温暖而得体的笑容,并且不动声色地聪明,摔铁片、打扑克或者放风筝,无论玩哪款游戏,只要他出手,马上一骑绝尘。他胜了,静静一笑,像瓦片在水面划过,华丽、轻盈、干净,很快就无痕。一切本来都多么好,父慈母爱,家境优渥,上全省最好小学,住全市最佳地段。突然在秋天一个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仅仅好奇地一抬头,同伴一块铁片就恰好落进左眼瞳孔。铁片很轻薄,却像块巨石砸下来,缓缓进行中的生活刹时兵荒马乱。

漫长的治疗展开了,从福州的部队医院到上海、北京、广东的名医,时光水一样流着,他个子长高长大,左眼却凝固在九岁秋天的那一刻:失去视力,仅剩模糊光感。他的人生也凝固了,所有的可能性都被那块铁片带走。初中毕业就招工进厂,然后结婚,然后几十年始终丁克着。时代飞速旋转变幻,他却在这一切之外,不用智能手机,不进家族微信群,不凑任何红白喜事。偶尔出现,脸上虽仍挂着温和笑意,但缩在角落,不搭腔,不插话,不开怀,不主动提起自己任何生活情况。我注视沉默的他,一遍遍暗暗揣测他内心波纹。以仅剩的一只眼看到的世界,与别人完好的两只眼所见断然不同,他貌似平静的背后,沮丧会在什么时刻突如其来?疼痛又会以什么形式密布全心?

他九岁这场变故,曾是家族中次第而至的话题,长辈们在眉头紧锁中连绵唉声叹气着,却没有一个人提到“报仇”或“赔偿”这样的字眼。他自己更没有,他失去了一只眼,漫长的时光里似乎只忙着一件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默默把伤口舔出盔甲般坚硬的疤,以此罩住自己。生活予他以淋漓鲜血,他却扔下刀枪,连进攻的姿态都绝然放弃,后退,萎缩,淡得像烟,轻得如风,至于今。

所以,《仰头一望》这部中篇与他密切相关,但也仅是借他的杯子,装入我心底的喟叹。小说动笔过程我跟他通过几次电话,打听一些细节。他叫着姐,声音还是以往那么软糯;他缓缓讲着,不时羞涩笑起,仿佛揭的是哪个熟人的不堪往事。话筒里有背景音乐轻柔响着,他家客厅装有环绕音箱。音响和手机是他唯一使用的现代机器,他不看电视,不玩游戏,不上网,不开车,不介入大部分人所热衷和向往的一切。当年无意间失手将铁片扔进他眼里的那个同伴现在怎样了?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样的家境?他不记得了。

我的想象正是从这里出发的。如果那人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绚丽多姿的人生呢?如果隔着漫长岁月两人重新面对呢?所有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冒险之旅,不同形式的伤害潜伏各处,随时可能张着利牙突如其来,不由分说就扎进生命里,那么多彻骨的疼痛我们唯有靠一己之力悄然吞咽和消化,一次次心如刀绞后再一次次默默承受。

小说里我让这个叫徐明的男人有个做过报社记者的儿子,洞明世事的儿子与父亲的生存态度完全不同,他以现代手段完成了一次非正常意义的报复,不料竟使徐明再次受伤——这次不是九岁时的外伤,而是伤及内心。偷窥与举报,这样的行为远远超出他认知的道德底线,当年伤害并改变他以及全家一生命运的人,顿时反转成他所负疚的人。像只蜗牛,他一直缩紧身体卑弱地活着,哪里能习惯祸及别人?绝望刹时膨胀开来,几十年里所有涓涓积攒的委屈、忿然、不甘,都被点燃。五万字的小说前面写得极顺,像一股被憋太久的水,闸一开就争相往外涌,结尾却猛地僵住了。第一稿我让徐明死,从住的十六楼往下跳。这一生他被动空转了,生命的滋味单薄寡淡,是不是也该有一个掷地有声的感叹号惊动尘世?但手敲着键盘,内心却越来越激烈地嘶喊抵触。然后仿佛害怕成真,几秒钟后就慌忙删除了。再写时,给了他可选择的生机。那一天,那一刻,我忽然心一松,泪水盈眶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宛若自己在命悬一线后,又绝处逢生。他活下来了,活在我们周围。

芸芸众生,大部分都不过是庸常的个体,从牛鬼蛇神丛中穿过,能无害,且善良本份,至少就有了荧火虫般的光,虽微弱,却也撕开暗夜,闪闪发亮。

怕烫手般,小说写完第二天就发给《收获》主编程永新老师了,他给了很多有益的意见。再改,改成现在这样。感谢《收获》。感谢表弟。感谢这烟火浓郁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