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林那北《仰头一看》:偶然的灾难与日常守则
来源:文艺报 | 陈 思  2021年12月31日13:32

在林那北中篇小说《仰头一看》(《收获》2021年第六期)里,灾难的来临充满了偶然。母亲临时改变计划,两个同学因为游戏而产生争吵,扭打之间一块小铁片从手中飞出,路过的主人公一阵小小的好奇,一脚踩到坏的砖头身子一歪,这些阴差阳错的因素突然促成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故:飞出的小铁片扎入主人公的左眼。未来的岁月里,他的左眼视力逐渐丧失。

灾难并不会因为偶然形成而削减威力。对于主人公徐明说来,9岁那个平凡的秋天不幸成为他一生的重大拐点。整个少年时代,他都不得不三天两头离开学校,懵懂奔波于各地医院寻求治疗,父母与姐姐的生活模式也为之改变。这个曾经迷恋过乒乓球的少年正式成为一个残疾人。生活半径一下缩小,各种令人向往的可能从此删除,许多瑰丽的图景也退出视野,他从此定格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高考已经遥不可及,他草率地在修理厂找到一份工作,又顺从地接受母亲为他安排的一个乡下女孩作为妻子。几十年过去,他的志向以及所有心气渐渐耗尽,时代飞速前行,他却停留原地。为了保护另一只眼睛残存的视力,甚至不看手机不看电视,空闲的时候仅仅坐在阳台上与浮云无言相对。这其实也是普通人对付生活,包括对付灾难的基本方式,一辈子都只能躲在生活的角落,无人问津。

戏剧性的变化发生在主人公54岁那一年。当年两个因为游戏而产生争吵,导致铁片扎进9岁徐明眼里的同学分别以成功者的身份重现,一个是这个城市的市长,另一个则是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当年他们是肇事者,主人公失去一只眼,却从未提出索赔。这个事故显然是误伤;同时,主人公的父亲正在仕途的敏感期,担心索赔带来的法律纠纷可能形成不利的舆论影响。多少年过去,这一笔债务并没有真正消除。它在每一个人心目中以不同的分量和不同的形式存在。残疾的主人公举全家之力购买了一套房子,而出售这套房子的恰恰是老同学旗下的公司。这时,当年事故之中三个老同学的巨大身份落差与这一笔债务一起发酵。故事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情节越拧越紧,各种矛盾波涛汹涌。

戏剧性的冲突带着这个时代熟悉的文化气息。市长与董事长的头衔足够让整条大街震荡起来。主人公的妻子开始骚动,她的广场舞团队与几个小官员配合得天衣无缝;主人公的母亲开始骚动,数十年的悲情、怨气和改善生活的渴望甚至让老迈的躯体挤出几分活力;主人公的姐姐开始骚动,购买一套打折的便宜房产几乎是所有人都会产生的意愿;主人公的儿子则开启了新颖而奇怪的另一幕,他借助无人机拍摄和网络直播等手段揭露房地产公司背后的黑幕交易,甚至愿意为了网络流量而拒绝了对方的好处。市长和董事长的慌乱隐在幕后。由于网络直播造成的严重威胁,他们不得不启动危机公关,试图平安着陆。令人奇怪的是,惟独主人公在走马灯一般的纷杂操作之中成为一个安静的台风眼。他当然是诸多矛盾汇聚的核心,然而他仿佛置身局外,事不关己。主人公表情漠然,内心迟钝,没有兴趣追随任何一条线索的起伏变化,不愿意配合任何一个步骤发言表态。他残存的一只眼睛更像是眼花缭乱的热闹背后的一只旁观冷眼。

事情也许很简单:主人公心静如水,他从未考虑利用过往的事故填补现今的身份落差。既然无妄之灾无从回避,那就忍气吞声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既然只是误伤,过去或现在都谈不上索赔;每一个人的贵贱贫富各安天命,动用异常手段谋求不义之财令人不齿;对方有问题应当坦言相告,刺探、偷窥、要挟等手段可鄙可憎。当然,诸如此类的观念仅仅零碎地盘踞于内心的某一个角落,甚至是某种无意识。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将这些观念整理为清晰的理论体系。他已经是生活的受害者,那就尽可能避免更多的人受害。这是一种本分的善良,还是一种无能的懦弱?无奈与无助已经成为习惯,他认下了,日复一日躲进自己内心,以闭目塞听的方式给伤残的人生打造一副铠甲。他滑出了喧闹的生活,与身边所有人格格不入。然而,当生活变故突如其来试图改变这些的时候,这个普通人内心突然显出意外的坚硬。他执拗地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日常守则,内心无法贮存来自妻子、母亲、姐姐、儿子和老同学制造的巨大噪音,他更不愿伤害过他的两位老同学也被自己儿子所伤。

当然,主人公强硬和坚决的形式也不过是软弱的,他以沉默和不配合抵抗周围所有人,最为激烈的想法无非是想从阳台纵身跳下去。许多生活层面之所以没有垮塌,恰恰由于那些朴质敦厚的日常守则无声而坚实地存在。可以看出,这种人性的日常守则正在遭受多方面的侵蚀,各种手段和心机似乎正获得丰厚的回报。不免担心普通人的基本内涵会不会成为罕见的品质,甚至作为愚蠢的表征而遭受抛弃?当小说结尾主人公徐明以从未有过的勇气决定为儿子的偷拍向两位曾伤害过他的老同学道歉,同时劝他们别对百姓做亏心事,这个一向不起眼的男人,终于像巨人般站起来,虽身份卑微,但仍然是一个没有被灾难所打垮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