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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0年8月号上半月刊|谷禾:孤独的人需要一盏灯
来源:《诗刊》2020年8月号上半月刊 | 谷禾  2020年09月10日07:09

在不同的诗里

 

你在不同的诗里写下生与死

它们驻守在时间的开始和结束

是庄严的圣殿,安魂曲,带露的

百合。更多的时候,你只看到

一片苍茫大水,爱的波浪涌动,

透明而不可测量。你年轻时

述说的永恒还很遥远,从昔日的

一片混沌到如今的纤毫毕现

如同码放整齐的木柴,在不同的

诗里生发着潮湿的生鲜气息

我知道的,那是来自原野

和森林的记忆在一点点地复活,

生出咸泪、木耳,又从炉灶里

升起火苗和炊烟。你不能

伸手去触及它,或者掰开胸膛,

把它埋入热血和肺腑。

在下一首诗里,你已步入天命

注定写下更多清晰的事物,诸如

村庄,树林,墓地,教堂,烛光

唱诗的孩子,众多石头的脸庞。

也将有微风,吹散一炉骨灰

落向更广阔的水域——那通向

古老太阳的应许之地。这与你

写下的诗已无瓜葛。更多的木柴

继续在虚无的镜子深处燃烧

传递火焰和冷暖,也消耗着你的余生。

 

关于蛇的记忆

 

少年时,我去隔河的菜园里

去把母亲割下后晒在那儿的干草

抱回家来烧灶。我蹲下身子

张开小手归拢那些干草,抱起它们

也抱起了躲在干草下纳凉的一条大蛇

它蜷成了一个同心圆的样子

像一盘透骨冷的蚊香,翘起的脑袋

转向我,灵巧地吐着蛇信子

我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这让我从此惧怕所有软体动物

对细软的绳子也忧心忡忡

我还见过挂在树上的蛇皮

在太阳下,在雨里,在风中

透明的白色空无,也能复原蛇的影子

我想象着蛇蜕皮时的挣扎和疼痛

似乎整个幽冥的林子

都喧响着它身体爆裂的嘶嘶回声

也许蛇藉此获得了新生,获得了

享受人间烟火的自由

经过我时,它也犹疑地从我身上

闻到了偶尔泛出的人的冰冷。

 

从阳台上远眺

 

残叶去尽了,此刻只有

留在枯枝上的几只柿子

浮着落日——它显得巨大

巨大的红色鸟蛋!关于

落日,我厌其短暂,如鸟儿

厌倦了空气,它迎着

落日飞,在渐小的消失里

浑然不觉地,把粪便

撒向漂浮的大地……它记得

沿路的风景吗?风中翻卷的

哀伤的尘埃,公交巴士

迎面送来高楼的阴影

和桥身的轰鸣,而在墙脚

残雪如同留在纸上的

肮脏少年(也可能是被遗忘的

另一个我),即将消失的

最后的光,在吞吃寒风中的房子

这时候,所有沉默都属于我

钉牢我不停抽搐的嘴唇。

 

孤独的人

 

孤独的人需要一盏灯

他在一个屋子里

看它发出的光,听见

光焰燃烧,他长久地

坐在那儿,身形几乎是静止的

他的面前有时放一本书

有时放一瓶酒,也有时候

什么都没有放,后来灯灭了

他坐在黑暗里,继续等

那盏灯再亮起来。如今已不

时兴写信,他的面前不再有笔

和墨,我也说不出他是谁。

往前数,我见识过母亲的孤独

她坐在灯影里,那么深

眼珠不转,盯着对面的墙——

那儿什么都没有,她的

眼睛像无底的黑洞,忽然

涌出了泪水。直到她慢慢

站起来,一步步走回田野去

我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是的,孤独并不止于成人

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也被

诊断患有严重孤独症,他天生

对尘世怀有古老的敌意吗?

长大的过程中,他拒绝了我们

每一次的施救——他活在

自己的世界里,小心地

呵护着它,像呵护鲜红的心跳

不像我,总把孤独写上字纸。

万物有灵,一定也有自己的孤独

也许,是树的孤独生出了枝叶

唯泥土记得雨的喘息

一片雪花千里迢迢,把白色的

孤独埋入了大海的蓝色坟墓。

而是否因为孤独,地球才有了

自转和公转?永恒的月光下

漫游着越来越多的走失的人形。

你发誓今生不再爱之后

战栗的手指再不能完全收拢

“孤独像一阵雨,它从大海

升向黄昏……”当你从孤独中回来

忽然听见了脚下蜗牛的尖叫

它那么小,一直背着孤独的壳——

巨大而透明的壳,几乎压垮了它

直到死亡临头,才本能地

探出孱弱的肉身。

 

海豚音

 

我从没见过海豚以族群的

方式游弋在海水里,或突然弹出水面

冲上沙滩,向踏浪的人类喷水

唱出裂帛碎玉的海豚音

 

灼热的阳光下,人类赤裸着

仿佛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他们尖叫,呼喊,嬉闹,追逐

像一群海豚的赝品

而真的海豚从不现身,它形同隐者

只在幽暗的海洋馆里

接受神秘音乐召唤,一遍遍演绎人间悲欣

 

我热爱它纺锤形的纤体

漂亮的出水和鱼跃。又娇憨,又通灵

从天外边,用湿热的嘴唇吻我

 

有什么用呢?我也从未听见

绝妙的海豚音从它胸腔里迸溅而出

如烟花怒绽

 

而欢场如梦幻,维塔斯

玛丽亚·凯莉、洛佩兹·科斯塔、张靓颖们

鱼贯登场,海豚音绕耳不绝

 

当此时,疲惫的海豚,已枕着

荒凉的黑夜睡去。

大海荡漾着类于人的轻微鼾声

 

从深睡中醒来

 

不是被巨浪般的险恶惊醒——

变幻的疾病和死亡方式,

还反复梦见少年时代行凶埋骨的藏匿被捉现行。

 

剧烈的咳嗽响起,我下意识地抓起枕巾

堵在嘴上,以免滋扰了她的睡眠。

……接着,黑暗中的久坐,

呆愣地望向窗外,看暗弱的光线漫上窗帘渗进来,

在墙壁上晃来晃去,

我的身下是寂静的、停止了呼吸的大海。

 

我如此清醒——仿佛坐在母亲的子宫里,

看见自己艰难的出生。

而载重汽车带动道路的震颤,整栋楼都在摇晃荡漾。

 

接下来,我必须摸索进入另一个房间,

抓过急备的药瓶,平复下这咳嗽,

并确保它不再次发作,惊动屋子里任何事物。

 

这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在我拖长的影子里,黑暗排列着队形——

有人在伸手召唤我,那么清晰地,像早已为我留出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