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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日报·沙发》上的丰子恺佚文

来源:《新文学史料》 |  陈建军 刘晓宁  2020年07月07日12:31

自《丰子恺全集》(全50册)由海豚出版社于2016年10月出版以来,为其补遗的文章仅见两篇,一篇是金传胜的《丰子恺的1947年元旦》①,披露了丰子恺1947年1月4日发表在《锡报》副刊《小锡报》上的《无锡重到》;一篇是杨新宇的《丰子恺佚文〈漫画续展自序〉》②,披露了丰子恺1946年11月5日发表在上海《中央日报》上的《漫画续展自序》。《丰子恺全集》失收的作品,应该还有不少,我也发现了好几篇,其中刊于杭州《东南日报》副刊《沙发》上的就有《参观郑仁山指画展览会》《中国艺社第一届展览会序》《观张公任国画展览会》和《看了潘韵画展后》等四篇。

一、参观郑仁山指画展览会

《参观郑仁山指画展览会》③作于1935年5月5日,载《东南日报·沙发》1935年5月8日第2318期,署名子恺。全文如下:

仁山君的温和态度,曾给我很深的印象。所以七八年不见了,昨天他来访时我还能历历记忆他在美专听我讲美术史的印象。他的指画已有深造,这回开着江山助赈的指画展览会了。他把目录送我,我约他明日去参观他的展览会。

今天是星期日,下午我同了我的姊姊和女儿们同去参观。进了会场,仁山君和旧学友公仁君都来招待。我从公仁君手里接了一支香烟,就默默地向这百余幅作品逐一欣赏。但女孩子们时时用疑问来扰我,“这幅山水难道用指头画得出?”“画上的题字用指头怎么写呢?”我也觉得奇怪,无法回答,只是相与惊叹。

看完了画,仁山君邀我们到招待室里去喝茶。他似乎听见女孩子们的疑问,在闲谈之后,就用指蘸墨伸纸,画给我们看。大家又惊奇地欣赏。他的大拇指转侧自然,画出来的线条,浓淡肥瘦,无不如意。他画好了,要我也画些留个纪念。我正看得手痒,兴之所至,不自量力,也用大拇指蘸墨,在纸上涂抹起来,座上的人都笑,连窗外的小孩子们都笑了。因为另有友人约着游湖,我揩去了大拇指上的墨水,略谈一下就辞去了。

坐在西湖船中起了一些感想:第一,是用指代笔的一事,据我在尝试中所感到的,用指比用笔如意。心目中的印象由指头直接传达于纸上,比通过了竹管和羊毛而间接传过,痛快得多。不过在像我这样的外行,不免嫌肉笔欠尖,画时常想找一个绞笔刀来把指头一绞才好。第二,他的画布局都能满足我的欣赏,其中题曰“松下横琴待鹤归”的一幅,尤能引我回想。设想自己若早生了五百年,看了这幅画一定更有切身的兴味。可惜生在二十世纪了,对他这幅画只感到布局的美字。其他的画亦然。第三,仁山君鬻画助赈,我看见定购的已经不少。这展览会可谓善举。古人云:“诗文字画,皆丰岁之珍,饥年之粟。”仁山君的画能直接变了粟而救济江山的穷民,使我走进展览会闻到一种香气,好似东坡所谓“夏陇风来饼饵香”。昨天仁山君来访时嘱我看后写些感想。游了湖归寓,就写这些给他。

二十四年五月五日

郑仁山(1894—1984),字止安,号江郎山人,浙江江山人。1925年考入上海美专,听过丰子恺的“美术史”课。1928年毕业后,在省立杭州一中、国立英士大学等校任美术教员。郑仁山精于篆刻,尤工指画,著有《郑仁山指画山水册》《郑仁山指画》《郑仁山篆刻印谱》等。30年代,他在《东南日报·沙发》上也发表过《江郎山纪游》《指画经验谈》《工艺美术的时代性与根本性条件》和《赴日举行画展的始末》等数篇文章。

1935年5月4日至6日,郑仁山“假本市湖滨路民教馆开指画展览会,并印助赈画券百张,每张六元,用抽签法领取画件,所得券资,除开销外,悉数捐助江山县赈务分会”④。5月5日下午,丰子恺是同他的姐姐和三个女儿一起去参观的。参观完毕,在招待室,丰子恺要求郑仁山当场画给大家看。据见证人晓岚在《指画一瞥——参观两艺术家绘画记》中说,郑仁山画的是“一块墨石”“一株梅花”。郑仁山画完后,“请丰先生也画一张给他留留纪念,那时丰先生果然技痒,也用指头来试画了,当他很用劲的画了几根线条之后,旁边的我以及许多小孩子都笑了起来,原来他画的是一个搬着大袋的农夫和一个挽着竹篮的农女,像煞有介事地在迈步前进”⑤。在丰子恺看来,“用指画比用笔如意”,郑仁山的画布局都很“美”,他对郑仁山“鬻画助赈”的善举尤为赞赏,回到寓所,遂写了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后收入《郑仁山指画展览会》(1936年印),由丰子恺题签。

二、中国艺社第一届展览会序

《中国艺社第一届展览会序》作于1936年1月1日,载《东南日报·沙发》1936年1月11日第2556期,署名丰子恺。全文如下:

优良的艺术,有甚么条件?其答案有多样。但可二言以蔽之曰:“善巧。”善就是含有人生的意味,巧就是应用美的技术以表出之。缺乏了前者,其艺术流于官能的游戏,或浅薄的娱乐。缺乏了后者,其艺术陷于枯燥的说教,或说明的图式,都不是优良健全的艺术品了。

例如:普罗的绘画,善则善其所善矣;但拙于美的技术。抽象派立体派的绘画,美则美其所美矣,但乏于人生的情味。故前者仅供少数人一时间的利用,后者只在画坛一角暂时出现,皆未登入绘画艺术之堂室也。

善巧二事之中,善之意易知,而美之味难识。例如近来街头常见之画:岳飞背上刺字之画,观者一见而知其忠孝之意矣;勾践卧薪尝胆之图,观者一见而知其爱国之心矣。然倘就良好之绘画而评量技法,鉴赏笔墨美能参加者有几人欤?盖善之意,一般缺乏(艺)术⑥修养之民众皆能知之;而美之味,必须具有艺术修炼者方能味识之。因此现今的绘画,分裂为二。其一偏重于善,被用为向民众宣传主义之手段;其一专注于美,被用为少数专门家享乐的天地。于是专门画家视前者为非艺术而不足齿,一般民众则对专门画家之作品莫名其妙,或诋毁之为奢侈的享乐,象牙塔中的艺术。此分裂状态,实为绘画发展前途之一大阻碍。

欲除这阻碍,只有希望两方面的提携。在专门家方面,希望其稍稍俯就,在民众方面,希能其能多得修养的机会。但他们的修养机会,难能自致,仍须靠专门家的供给。画作品的复制出版是一种供给。展览会又是一种更切实的供给。此种供给之增多,实为绘画统一发展的福音,也是艺术趋向优良健全的大道。

念五年元旦

1935年8月23日,中国艺社成立于浙江杭州。该社为“不干政治之艺术团体”⑦,参加者“有才能很高超的,也有尚未进艺术之门的”。发起成立中国艺社的目的在于,通过研究“使才能高者,走上更高的途径;使未入艺术之门者,也能登堂入室”,并将“研究所得,尽力贡献于现在中国社会一般人们”⑧。

1936年1月1日至3日,中国艺社在杭州市青年会举行首次书画摄影展览会。展出的作品有国画、图案、素描、浮雕、蜡染、油绘和摄影,共二百余件。王祺、潘天寿、姜丹书、孙福熙等画家,都有作品参展。上文提到的郑仁山,其参展的作品是一幅国画《三寿作友图》。这次展览会品类众多,反响很大,前往参观者多达两千多人⑨。

在这篇序文中,丰子恺认为,优良的艺术应做到“善巧”二字,“善就是含有人生的意味,巧就是应用美的技术以表出之”。相对而言,“善之意易知,而美之味难识”。善巧偏废或分裂,乃是造成绘画发展前途的一大障碍。他希望一般民众多多加强艺术修养,而专门画家则应“稍稍俯就”,并给一般民众提供艺术修养的机会。展览会是一种“更切实的供给”,这种供给的增多,既是“绘画统一发展的福音”,也是“艺术趋向优良健全的大道”。丰子恺对于专门画家和一般民众的希望以及关于展览会意义的看法,与中国艺社成立的旨趣是相契合的。

三、观张公任国画展览会

《观张公任国画展览会》作于1936年4月1日,载《东南日报·沙发》1936年4月3日第2638期,署名丰子恺。全文如下:

张公任君在开国画展览会以前的数月中,常常携带了他的新作品,来给我先看。所以这展览会里的作品,有一部分我是已经看见过,而且曾经题过字的。我觉得他每来一次,画技进步一次,料想他最近的作品中必多可观,就在展览会开幕后一小时进去参观。画共有七八十幅,分陈三室。大小参差不等,画法亦种种异趣。但有一致的统调,即着墨不多,设色淡雅。

这展览会使我想起了最近我所作艺术漫谈《绘事后素》。在这篇漫谈中我曾经说:

“绘事后素,是中国画特有的情形。这话说给西洋人听不容易被理解。因为他们的油画都是满面涂抹,不需要素地的。……中国绘事必须‘后素’。素纸在中国绘画上,不仅是一个地子而已,其实在绘画的表现上担当着极重要的任务。这决不是等闲的废纸,在画的布局上常有着巧妙的效用。这叫做‘空’,空然后有生气。”又说:“绘事的‘后素’与不‘后素’,在艺术上有甚么差异呢?据我看,‘后素’的更富有‘画意’。所谓画意,浅明地说,就是不希图冒充实物,而坦白地表明它是一张‘画’。画中物象的周围,照事实论,一定要有东西。桌子也好,墙壁也好,天空也好。这叫做‘背景’。西洋画是忠于写实的,凡画必有背景,故画面全部涂抹。中国画反之,画大都没有背景,让物象挂在空中。一块石头,或是一枝兰花,或是一个美人,都悬空挂着。它们的四周全是素纸。这好似无边的白云中,突然显出一种现象。故其对于人目的刺激很强,给人的印象很鲜明。这分明表白它不是实物而是一张‘画’。”

这些话,好像是专为张公任画展而说的。所以公任要我写一篇评文,我走出展览会场回寓后,立刻给他写。公任也长于西洋画,并非专描国画的人,只要看他展览会中第七十三号的《鸿》,便可知道。那幅图中形状与明暗均富写实风,很像朗世宁笔底下的产物,但不是“涂抹”,而仍是“后素”的,特异其调子。我希望他的第二次画展中,再增多这一类的作品。

廿五年四月一日。

张公任(1906—1942),即张刚,亦即张公仁,就是丰子恺在《参观郑仁山指画展览会》中所提到的“旧学友公仁君”。浙江温岭人。在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中国画系学习期间,结识丰子恺。后在浙江省立杭州高中、杭州行素女中等校任教。张公任身材高大,丰子恺曾在其参加上海中国画会画展之作品《田园风味》上题句云:“张刚身长,画技更长,画中瓜长,瓜味更长。”⑩张公任和郑仁山,都是杭州书画艺术团体“莼社”的社友⑪。

1936年1月1日至5日,张公任在杭州市湖滨民众教育馆举行个人国画展览会,共展出七八十幅作品。据说,“张先生要举行此会的动机,始发于本年二月,那时他积旧时所作不过十余幅;而一个半月以来,每日作二三幅,无论山水花鸟人物,都是挥笔立就,我从未见过他作一幅画费却两小时以上的” ⑫ 。此次展览会影响可谓巨大,连日往观者有一万多人,“这在杭州一隅,不能不说是希有的盛况了”。 ⑬

丰子恺是在“展览会开幕后一小时进去参观”的,回寓后,立刻给张公任写了这篇“评文”。由张公任画展,丰子恺想到他不久前所写的一篇《绘事后素》。《绘事后素》原载上海《申报》1936年3月31日第22599号,收入人间书屋1936年10月初版《艺术漫谈》。“绘事后素”,出自《论语·八佾》。丰子恺认为,“绘事后素”是指“先有了白地子然后可以描画”,孔子是用绘事打比方,以说明“人须先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之理。“美质是精神的,文饰是技巧的。”他将中国画与西洋画进行对比,认为西洋画法“同漆匠漆板壁一般”或“同泥水工砌墙壁一般”,在工具、技法上,都是不必“后素”的;而中国画则必须“后素”,“大都着墨少而空地多,与西洋油画的满面涂抹全异其趣”。在他看来,绘事“后素”更富有“画意”即“艺术味”。“后素”与不“后素”,这是中国画与西洋画在艺术上的差异,也是东西文化差异在绘事上的体现。《观张公任国画展览会》大量引用了《绘事后素》中的文字,但有的并非原话,而是略有改动。

四、看了潘韵画展后

《看了潘韵画展后》载《东南日报·沙发》1936年6月12日第2707期,署名丰子恺。全文如下:

我看了潘君的山水写生展览会,感想很多:第一,近代服装的人物,在宣纸上出现,我这一会所见的最为自然。第二,不看画题即认识中国风画中所写的地点,现在是第一次。第三,向来看中国画展览会,往往有入梦之感。这会看了这近百幅的国画,只觉得视觉的愉快,而并无茫然之感。闻潘君言,其作画于写生甚认真,常携纸墨到山水中当面描绘,并非仅写回忆之印象者。我早年就有用中国画法描写火车汽车等现世题材之梦想,但因自己于国画技术完全是门外汉,未能想象现世题材中国画化之技法。潘君怀有与我同样之希望,而又具有国画化之技法。宜其作品特具一格,而牵惹我上述之种种感想也。

潘韵(1905—1985),字趣琴,别署琴韵草堂主,浙江长兴人。1934年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毕业并留校任教,后执教于杭州国立艺专、浙江美术学院等校。晚年,被聘为浙江省文史馆副馆长。潘韵以擅长山水画闻名,有《山水画谱》《树石画谱》等著作行世。

1936年6月初,潘韵在杭州商学社举行个人画展,陈列作品有八十余幅,大多是山水画。郑仁山在参观潘韵画展后,也写了一篇文章,题为《参观潘韵画展后的感想》,与丰子恺《看了潘韵画展后》同时刊在《东南日报·沙发》上。文中,郑仁山说:“据我推测潘君是根据西画写实的经验,应用到国画上来,并且把国画的风格化之乌有,完全表现着中国固有的国粹,而且能够放弃临摹的故技,专以游山玩水,摆脱一切的尘俗来写自然,这确是合于古人研究绘画的条件。由此可见到潘君对于绘画的六法上是有了精确的研究。至于他的作品,以文体言,用笔浑厚,色泽丽雅,仍能另创一格,实为目前改进国画的先声”。⑭

这一看法与丰子恺对潘韵画作的观感,大体上是一致的。

值得一提的是,除以上四篇文章之外,从1934年9月至1935年5月,丰子恺在陈大慈主编的《东南日报·沙发》上,还发表了大量漫画作品。 ⑮

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39幅,均署名TK。这些作品,大都未见收入《丰子恺全集》。《沙发》副刊上,另有不少关于丰子恺的访问记、评论和消息,如俞平伯的《文坛新话——丰子恺与周泓倩》(1934年8月25日第2070期,《俞平伯全集》失收)、蔡镜川的《石门湾三文人》(1934年10月23日第2129期)、田耳(许钦文)的《丰子恺先生的漫画》(1934年11月21日第2157期)、旡士的《两个漫画家——丰子恺与郭建英》(1935年3月23日、24日、25日第2273期、第2274期、第2275期)、平易的《丰子恺访问记》(1936年3月19日第2623期)、陈福熙的《丰子恺先生的漫画》(1936年9月26日第2802期)等。这些史料对于研究丰子恺,特别是对于编撰丰子恺年谱、传记,都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注释:

①金传胜:《丰子恺的1947年元旦》,《人民政协报》2018年12月27日第11版。

②杨新宇:《丰子恺佚文〈漫画续展自序〉》,《文汇读书周报》2018年12月31日第3版。

③政协浙江省江山县委员会秘书处、浙江省江山县县志编纂办公室1984年4月编印《江山文史资料》第2辑,曾披露过这篇文章,但文字上与《东南日报》本多有出入,不知其所据为何。

④闻不多:《作家动静》,《东南日报·沙发》1935年4月27日第2308期。

⑤晓岚:《指画一瞥——参观两艺术家绘画记》,《东南日报·沙发》1935年5月14日第2323期。

⑥原刊为“缺乏,术”。

⑦《文艺消息·杭州中国艺社成立》,《艺风》月刊1935年9月1日第3卷第9期。

⑧王洁之:《杭州中国艺社的发起》,《艺风》月刊1935年9月1日第3卷第9期。

⑨参见《文化简讯·中国艺社书画摄影展》,《图书展望》月刊1936年2月29日第5期;西林:《中国艺社第一届展览会一瞥》,《东南日报·沙发》1936年1月18日第2563期。

⑩见《浙江青年》1936年12月15日第3卷第2期插页。

⑪参见姜丹书:《关于莼社》,《东南日报·沙发》1937年1月26日、27日第2909期、第2910期。

⑫ ⑬张厚植:《为张刚画展赘一言》,《东南日报·沙发》1936年4月7日第2642期。

⑭郑仁山:《参观潘韵画展后的感想》,《东南日报·沙发》1936年6月12日第2707期。

⑮1934年9月22日,闻不多在《东南日报·沙发》第2370期《作家动静》中称:“丰子恺昨访陈大慈,谓秋天的西湖,很富于画意,稍缓拟陆续为《沙发》作漫画……”9月26日,《沙发》第2102期上始见丰子恺漫画《湖滨的中秋》。《沙发》最后一次刊载丰子恺漫画,是在1935年5月31日第2341期,画题为《两种的烟与火》。1935年6月29日,闻不多在《沙发》第2370期《作家动静》中说:“丰子恺昨离杭赴沪,归期无定,将赓续为本刊作漫画。”但此后,一直到1937年8月4日《沙发》出版最后一期(第3098期),该刊上未发现有丰子恺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