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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中国乡土与现代性叙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冯积岐 汪翠萍  2020年01月06日18:04

汪翠萍:冯老师,您好!自1982年秋天执笔,至今您已走过36年的创作历程,取得十二部长篇、数百个短篇、七八百万字的丰硕成果。在小说世界里,您往往书写小世界中的小人物,为什么您从来不写王侯将相、英雄豪杰或大家族的兴衰存亡?

冯积岐:因为我就是个小人物。我出生在农村,没有经历过大家族的兴衰,没有做过英雄豪杰,更不认识王侯将相。我首先要写我体验到、感受到、领悟到的世界,而我感受最深的是底层小人物的生活,他们生存的艰难困苦是我熟悉的。

我认为,小说家有经验性创作和超验性写作。而经验是基础,张爱玲在上海生活,在香港读书,都市是她的人生体验,这个我就学不来,也不会写。我写小人物的生活,写我经历的、见到的和心理感受到的各个方面。

汪翠萍:您立足于您的“松陵村”,更多呈现小人物的创伤性经验,这是否是您直面现实的切入点?

冯积岐:乡土世界,有纯美的田园风景,有安乐的农民生活。但是,除了美和善,还有普遍的、人类对于运命的挣扎。正如沈从文撰写《边城》,描述农民正直诚实等美好品质,但是作者并不仅仅为了歌颂,还有引导读者理性地思考人生。

在我笔下,松陵村里的人普遍具有缺陷,无论是身体的缺陷还是性格的缺陷。比如,在短篇小说《故乡来了一位陌生人》中,父亲和村子里的一些人都患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一个陌生人问去松陵村怎么走。先后问了几个人,张三是个聋子也是个瞎子,李四是个痴呆,王五是个疯子。陌生人是省城里来的蹲点干部,他走的时候,松陵村开了欢送会,许多患病的庄稼人都来欢送。陌生人说,要找到治病的方法,人是让病打不倒的。可是,人真的让病打不倒吗?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张三、李四或王五,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有病,因为人都具有缺陷。我就是要借松陵村这个舞台和窗口,来反映普遍人性的缺陷,来引起人的反思,对人存在的反思,对文化的反思,以及对人性的反思。

一个好的作家应当最大限度地将其真实的生活呈现给读者。我所说的真实,不是自然主义的那种呈现,而是作家将生活升华为艺术的那种真实。

汪翠萍:这让我想到贝克特,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坐以待毙的残废者和浑浑噩噩的糊涂虫。贝克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中有一句颁奖词“使现代人从精神贫困中得到振奋”。我想,从无意义中发现意义,从卑微的小人物中发现人类普遍存在的困境,促使人从怀疑走向思考,进而走向人的自觉,这是您作品与贝克特作品共有的美妙之处。

冯积岐: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就读卡夫卡,读博尔赫斯,读纳博科夫,读卡尔维诺,读贝克特。贝克特的作品太艰涩,不太符合大众读者的阅读习惯。比如《等待戈多》中的两个流浪汉喋喋不休地对话,重复着脱靴子、戴帽子的无聊动作,情节并非曲折动人,人物动作被压缩到最低限度,人物语言荒诞不经。但是贝克特有理性的自觉,在讽刺、挖苦、丑化的荒诞表达中蕴含着深刻的悲哀。这部作品不仅有理性,还有智慧,“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就是灵光乍现,一篇作品就需要有那么一两句智慧的句子。无论是贝克特、卡夫卡还是博尔赫斯,他们都深谙现代主义的精神。

汪翠萍:您的作品中也有许多现代主义手法,很多读者注意到您作品中的现代主义。

冯积岐:我所说的现代主义,不是说把绿茶换成咖啡,把汉服换成西装,把四合院子换成摩天楼。

我所说的现代主义是一种表现手法,也是一种创造精神。这是对我们中国的作家评论家所理解的反叛,是文学对人性复杂性、扭曲性的充分关怀,是对人的精神世界探讨上的广度和深度的延伸,是对文学本体论的坚守和拓展,包括作品的层次结构、时间空间、叙述技巧等的扩展。我所说的现代主义就是这种精神。

汪翠萍:所以,您力图打破线性时间、平面空间、典型人物、全知全能视角等传统的、写实的手法,而用异化、变形、荒诞、悖谬等不断变换的陌生化手法来反思现实。反思精神是您所追求的。

冯积岐:获诺奖的墨西哥作家帕斯说过:现实主义的本质是批判的。他的话我认同。现代主义的本质也是批判的,只是批判的着力点不一样罢了。因此,这既是我写作的切入点,也是我对现实的理解。我说过,作家有什么体验就写什么。再说,我写作的背靠点就在我笔下的松陵村。沈从文有他的湘西世界,莫言有他的高密故乡,福克纳有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我有我的松陵村,一个立足于乡土经验而虚构的地方。

至于现代主义手法,西方有很多这样的作品。毕加索的巨幅油画《格尔尼卡》结合具象的手法与立体的手法,用并列的空间来表现痛苦、受难和兽性。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打破阳界、阴界和时空,运用意识流、梦幻、暗示和隐喻等手法,作品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缕鬼气、怨气、冤气和神秘色彩。

在我的作品中,比方说我的《去年今日》就是时间和空间的探索。在同一空间,故事内容看似不变,其实,第一句话是说今年,第二句话虽然连贯着,却说的是去年,这就是有难度的小说。比如,人物太典型,完全好,或者完全坏,都很虚假,太单一了。而我《村子》中的人物田广荣作为松陵村的“不倒翁”,他一方面维护着农民的利益,另一方面损害着农民的利益,他身上具有人性的各个方面,我认为这就更为真实些。比如《玩蛇的女孩》中,小女孩从三岁起就和毒蛇住在一起,她身上已经百毒不侵,当石头拿着扫帚棍儿跟在女孩身后,女孩返过身来在石头手腕上咬了一口,石头叫了一声回到家就死了。残雪在作品中也写过一个带毒的男孩。其实,女孩、男孩就是一个文化符号,在有毒的环境中,人本身也会带毒。从文化反思的角度来看,玩蛇的女孩是令人悲痛的。

汪翠萍:如此看来,您的作品不是被读,而应该是被重读的。文学经典的审美价值也会出自痛苦,出自追求更艰辛而不是便捷的快乐所带来的痛苦。文学经典让人重读,可能第一遍让人不悦,但是可能第二次阅读就是精彩的文学体验。现在想来,吹唢呐的王二突然失明,乡村女机关干部高艳死后变成一只狗,种种荒诞不经的情节背后是您对现实的敏锐直觉和反思批判。您是用荒诞的眼睛来看荒诞的世界。

冯积岐:西方的荒诞可以被借鉴,但是无法被模仿。例如,卡夫卡作品中的荒诞跟他所处时代紧密联系起来,而那种荒诞我们无法体验到。事实上,荒诞看似滑稽,实则在不合情理的言语、行为、情节中,表现出对真理、价值、意义等的坚持,进而把人生的苦悲与世事的艰辛毫不隐讳地揭示给人看,以唤醒他们在绝境中挣扎与拼搏的勇气。一个好的写作者要有能力窥视到生活背后的生活,敢于揭露权力和金钱带来的荒诞故事,关注现代人的生存处境和不安的灵魂。

汪翠萍:所以,您在作品中较多地呈现了人性的缺陷。不管松陵村的小人物社会性如何,他们不再是具象个体,而是普遍人性的象征。您的艺术手法不断创新,但立足现实的批判精神一直存在。西方现代作家往往在批判之后渴望被拯救,例如,艾略特在《荒原》中流露出对宗教的呼唤,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为人类建立起记忆的神话,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思考存在的意义,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有对戈多明天准来的期待。那么,您在表达存在的困惑之后,对人的价值方式有怎样的探寻呢?您有怎样的新作发表呢?

冯积岐:翻开西方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作品,你会看到书中到处都在猛烈抨击社会的浊流,在恐惧、焦虑、绝望的背后,到处洋溢着揭露黑暗的激情。而这种激情恰恰来自于对光明的向往与自信。鲁迅说,亮出伤疤,是为了治疗。我在创作中指出人性缺陷,是渴望得到纠正,渴望走向人性的完善,渴望理想主义的实现。

在走向纯洁和美好的路上,我们要继承优秀的传统文化,比如传统的伦理文化不可丢弃,我在《村子》中写到生死文化,《漩涡》中写到族谱文化,很多文化的精华部分是需要我们汲取的。人还需要有爱和宽容,在雨果的《悲惨世界》里,爱和宽容超越了世界的悲惨,这是很令人感动的。

我明年即将出版一部长篇小说,还有一本我阅读外国文学的读书笔记。

汪翠萍:我想经验、理性与智慧也是您小说中蕴藏的宝贵财富。我们因您而被激发的思考已经发生,因您而有的阅读愉悦仍会继续。

期待您的新作早日面世。我尤其期待阅读您关于外国文学作品的读书笔记,因为通过调查一个作家的阅读范围,从中寻找影响其创作的因素,以便更准确地把握其作品的内涵,是文学研究中一种日益受到重视的方法。您是一个有着深厚知识背景的小说家,了解您阅读、借阅或收藏的书籍,看待您对这些作家作品的态度,论述这些作品对您创作的影响,这一切对探秘您的小说世界有着重要的意义。

卡夫卡说:“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卡夫卡通过创作,捏到了生命的痛处,震撼了现代人的心灵。我想您也力图如此。期待您被世人认可,更被世人理解。

冯积岐:我认为,好的小说里能看见未来,作家也能够面对未来,为抵达未来而努力,这是需要作家拿出的勇气。因为,未来和当下有时候并不在一条道上跑。

我记得,《文艺研究》杂志的主编方宁先生给我说过:如果说,你的小说和当下的评论家、当下的读者的认知水平落下了很大的距离,你不被看好,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说,你的小说超越了评论家和当下读者的认知水平,同样,不被正视,不被看好,这也是很正常的。关键在于,自己要掂量自己是前者还是后者。方宁的话对我深有启示:面对未来,就是要面对孤独,面对被筛出中心,面对一种承担。

冯积岐,1983年开始在《延河》杂志发表小说,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9O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及各种优秀年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作品曾多次获奖。曾担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陕西省作协副主席。现居西安。

汪翠萍,90后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