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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阅读生活忆往

来源:文汇报 | 沈建中  2019年12月27日08:10

生于“三年自然灾害”,长在“十年动乱”,幸而在十七八岁赶上了“改革开放”——那是一个以读书为荣的“狂热”求知年头,连乘坐电车、购物排队时阅读都是如饥似渴的模样,一如当下车站喇叭喊叫“请不要看手机”的盛况,就差“注意脚下安全”的警示;而书刊供不应求,图书馆、新华书店和报刊门市部经常排起长队,皆为我的流连忘返之地。我当时正热衷于学画,偏偏摄影突然闯进来,成了我的新爱好。

1980年代初,我由耽好闲情逸致的“沙龙趣味”摄影逐步转向人文性专题的“纪实摄影”。常去拜访的老先生都嘱咐我“多读书”,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中劲头越来越大。下班后如果不去暗室冲印,就乘电车赶往图书馆,读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绘画、摄影及构图、用光方面的书籍,好多是翻译苏联的电影戏剧教材。

曾在上海图书馆南京西路旧馆的阅览室里读过郑景康 《摄影创作初步》,书里阐述的摄影观对我颇有启蒙意义。有次在卢湾区图书馆翻检目录卡片,突然看到 《景康摄影集》(1958年版),赶紧填单借阅,如获珍本,又连续好几天一下班就去赏读。早就听摄影界老先生议论此集因为康生而被打成“禁书”,以为再也看不到了。集内收录吴玉章、林伯渠、欧阳予倩、郭沫若、梅兰芳、张仃、新凤霞等人的肖像,构图饱满,用光考究,眼神光运用尤为传神,为我的摄影练习树立了典范。

那时几乎每周都要去报刊门市部,先去四川北路桥下这家,规模、供应量全市最大,像紧俏的《当代》《十月》《世界文学》都能买到。再过桥走到福州路近山东路口那家,会供应一些少见的报刊,如 《外国文艺》《电影艺术译丛》,还买到《音乐爱好者》创刊号,夹页是赖礼庠的素描贝多芬像,我把它放在写字桌玻璃板下学习,试着摹仿那样的调子来拍摄肖像。《美术》每期必购,那些作品像一股强大的新兴思潮在涌动,让我也创作激情奔腾,摄影题材、表现技巧一度全方位仿效罗中立《我的父亲》(1981年)。孙鹤《神圣的职责》亦吸引我模仿拍摄护士特写,画面充满口罩,只剩一双大眼睛、左下角是手持针筒;还有王川《再见吧!小路》,程丛林《一九七八年夏夜——身旁,我感到民族在渴望》,无论立意与构图都是我的示范。

《美术》上的“创作谈”诸篇洋溢的激情与深刻的见解,成为我创作的动力与指引,像钟鸣《从画萨特说起——谈绘画中的自我表现》、何多苓《关于〈春风已经苏醒〉的通信》;冯国东《一个扫地工的梦》(1981年)自述因没文凭,调动工作失败了,买不起油画颜料就变卖东西,没画布就用衣服、裤子、床单等代替,最后说“为了画画请假和旷工太多,我将被工厂解雇,从此,我可以不必去为‘笤帚’和‘画笔’不能统一的难题再去伤脑筋了,但,我得另谋生路”——其遭遇固然沉痛,可他为艺术而坚韧不拔的热烈追求,令我心潮澎湃。

凡周日,要去新华书店。有回花了半个月工资买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1979年版),喜笑颜开地抱着书回办公室,颇有当时“万元户”的感觉。印象最深的是1981年上海书展,还有南京东路新华书店开设“文史哲专柜”,我犹如饿汉撞上大餐,大快朵颐,当然,貌似“广泛涉猎”,可很多中外文学经典,在我毕竟是皮相之读。而外国美术普及性读物,皆是薄薄一册,印制虽差,却使我开眼,真像进入“大观园”似的,知道了丢勒、拉斐尔、鲁本斯、伦勃朗……我从这些大师画作里,学习人物造型的明暗光影、空间透视和色彩调子等表现技巧,也在艺术思想层面上获得丰富滋养。我的朋友吴怀泽时任上海美术电影厂绘景设计,在我眼中可是身处“艺术前沿”,每次见面他所供给的信息,都给我带来“新潮阅读”。当我正读着冯伊湄回忆丈夫司徒乔《未完成的画》(1978年版),还在入迷《门采尔素描》(1977年版)时,他向我推荐毛姆《月亮与六便士》(1981年版),又推荐《美术丛刊》第18期(1982年)介绍康定斯基其人其作。

我从那时起便养成见缝插针似的阅读习惯,并锐意夜读,阅读量随之积少成多,书亦越买越多——戴勉《达·芬奇论绘画》(1979年版)、宗白华《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1983年版);读了朱光潜译 《歌德谈话录》(1978年版)、罗大冈译《拉法格文论集》(1979年版);还读过《李斯特论肖邦》(1979年版)、《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1980年版),伍蠡甫、林骧华《现代西方文论选》(1983年版)……还有“美学译文丛书”“二十世纪西方哲学译丛”“文化生活译丛”等很多丛书。它们都使我在创作理念、艺术鉴赏诸方面受到指导。如今这批书依然抖擞地排列在我的书架上,偶尔也还会取下,边轻轻掸尘边小心翻阅,顿生亲切之情。

西方文论画论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摄影价值观,我想借鉴西方美术造型方法致力于人物摄影,可发现过分讲究“情调”、倾向“纯艺术”的作品,与当时摄影比赛的录取标准格格不入,便立即转移拍摄题材。没多久,一幅拍摄炼钢工人的《小憩》,另一幅拍摄郊县老农的《农家乐》,入选1980年市级摄影展,还被报刊转载。从此,我拍摄工农兵人物屡投屡中,有一幅《老支书》获得上海市工人摄影展一等奖,又获全国展铜牌奖。可我内心却仍向往一条荒野小道,恰巧用稿风向转变,于是接连拍摄的《归侨老人》《象牙海岸的村民》等作品皆能入选。《阿拉伯船长》还得奖了,虽不是金奖,但那种充满西洋画意趣的拍法,至今仍诧异当时何来的创作勇气。

有次读到《四川青年画家谈创作》(1981年),其中谢军谈青年美展不让其作品《幽灵狂想曲》参展,我看了好多遍,“我喜爱强悍的艺术。最喜爱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我相信悲惨的命运在每个人头脑中都会反映出来,这种痛苦、压抑、冷漠荒诞的感情应该发泄出来……形象的荒诞证明了人生的荒诞。我借用超现实主义手法,这不是纯艺术形式的追求,我也绝不认为它是成功的,但起码真实,我要寄托自己的感情”。这对热衷于投稿参赛、以入选获奖为摄影目标的我来说,是不小的冲击,督促我反思,从困惑中走了出来。

正沉浸在西方美术中时,巧遇丁绍光《西双版纳白描写生集》(1979年版),我体会出一种东方艺术层面的亲和力。不久又读到李少文《读画杂感》(1981年),他站在古代壁画前、翻开古代碑版拓本的感慨追问,以及其作《九歌图》的表现形式,无疑使我开拓摄影境界,启迪艺术构思,“心摹而手追之”,试图在摄影表现方法上寻求一种历史趣味感。

因为对东方造型艺术的学习兴趣,遂有意识地接触古代人物画像刻本,先是绍昌先生魏老带我到愚园路顾炳鑫府上欣赏明清版画藏本,听了魏老为顾老收藏的陈洪绶《博古叶子》谋划影印的讨论。有位老先生得知我的阅读方向,居然开列《吴郡名贤图传赞》《清代学者像传合集》诸本须读目录,明清绣像的造型手法对我很有吸引力,并期望阅读古代文论来获得学业养料,从中追寻传统艺术的精神,拍摄出形神兼备的人物作品。一次,我在扬州大明寺殿前拍摄作品 《拂尘》,以为是在实践“寓人物精神于形象结构,蓄肖像意境于光影格调”的自我艺术理想,便寄往香港《摄影画报》投稿,居然获得银牌奖。

我还喜好郑逸梅的书,他的《艺坛百影》(1982年版)写了百来位人物,对我来说如同读人物摄影集似的饶有兴趣。其在描写技巧上多有经验之谈,把写人物喻为拍照,倘使一本正经用传记方式写,那就和端坐或挺立着照相差不多,形是有了,神犹欠缺;倒不如突出神,从动态中去表现,抓住人物片段活动来写;构思时务须把被写者的风度神采和内心活动一点点渗入字里行间,写出的人物才有骨干和血肉。郑老还谈及对于近现代人物更感兴趣,有的在前辈口角春风中略知梗概,有的曾亲自追随杖履,获聆清诲。这些所见所闻,应尽快记叙;否则相关掌故泯灭,岂不可惜。这番教导使我深感鞭策,推而及之,肖像摄影又何尝不是如此。有段时间,我曾追逐夸张奇怪的表现技巧,但很快由迷失而回归,大约与受过郑老“亲切有味”的审美观教育有关。

1980年代末期,我在京城范用先生家里终于见到邓伟《中国文化人影录》(1986年三联香港版),册内有他拍摄的78位文学家、学者、艺术家的肖像,作为专题拍摄并出版专著,不由得欣羡。以吾国人文摄影而言,邓伟于郑景康诸先生后继起,使得这些社会科学家、文学艺术家的形象得以留存、泽被后世。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觉得规模能更大则更好;但也深深知道,这需要胆识和学识。虽然愧己无才,尚不敢作此想,可见猎心喜、不禁手痒也是肯定的。

如今回想曾经的阅读生活,袁运生 《魂兮归来——西北之行感怀》(1982年)曾诵读再三,“我徘徊在霍去病将军墓前石刻馆,抚今追昔,无限感怀……我常以激动的心情想起敦煌、麦积山、龙门,尤其是想起北魏艺术……魏塑总以其特殊的造型意识勾画它那原不惊人的形态,既不富丽也不堂皇,但观之良久,总是将我吸引到它的精神世界里去”。我后来按图索骥前往参观,所收获的历史感对我的艺术追求具有重要引导意义。

最初,我的摄影理想,是期许“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家肖像”摄影专题,能让更多的读者走近上世纪末期一大批人文学科的名家大家。这里面寄托了我多年的阅读兴趣、学术理想以及对走过二十世纪的前辈们的心仪,所有被摄人物都是我通过广泛阅读而自己选择的(也有因种种原因错过摄影时机的)。终于,用了十余年时间,造访拍摄各地老辈专家学者三百余人,又经历了两年多时间,将已扫描转为电子数据的底片选编装为一帙,名曰《创造者》。然而,就像我曾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家肖像摄影作品捐赠展”开幕时说的,“上海图书馆是我的业余学校,我在这所学校上学已有四十个年头了,至今仍然在读”——我,还是一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