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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立:书生意气,名士风范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求会  2019年11月19日10:04

一提到陈三立,许多人立即会想到徐一士、吴宗慈等人笔下的那位雅望清标、萧然物外、性情渊默的老儒。其实,青年时代的陈三立一直是一个颇为自负的才子。他继承了陈宝箴健谈豪爽的作风,与友朋相摩以道义、相输以肝胆的同时,使酒斗诗、张灯纵谈时时可见,征歌赌酒、流连坊曲在所难免。晚年始终折磨着陈三立的便血病,究其根底,也与青年时代的纵饮大有关联。这一段生活,在三立本人的诗文中也曾留下一二痕迹。

光绪四年(1878)三月,毛庆蕃来长沙拜谒三立之父宝箴,盘桓数月,游宴不辍。七月初三日,三立邀约廖树蘅陪同毛庆蕃又一次访游衡山。“及登祝融峰,遇暴风雨,衣襦沾湿,达僧寺,张灯就饮,倚几纵论。”谈话涉及学术流派,三立受家学影响,倾心于王阳明氏,对朱子之学则颇有微词。不料,生性循谨、笃守程朱垂为家范的毛庆蕃,听闻此言,“怫然变色,责其谬误,径去而强卧”。半夜时分,三立不断听到庆蕃辗转叹息之声,最终忍不住起身来到庆蕃床前,谢之曰:“犹未熟寐耶?顷者语言诚不检,然自揣当不至为叛道之人,何过虑至此耶?”庆蕃不语,“微昂首颔之”。次日清晨,二人“一笑而解”。

与毛庆蕃这位“畏友”相比,湖南武陵人陈锐(伯弢)才是陈三立少壮俊游的真正良朋佳友。二陈气味相投,狎若昆季。陈锐身怀良玉之才,却为衣食所驱,四处奔驰,往往“寄其意于讥诃谑浪”,“颇与世凿枘”,人皆指目之曰:“名士!名士!”外表看来轻世肆志的陈锐,实际上也是一个“爱气类,笃故旧”且“善感易怨”的性情中人。因此,尽管两人“所操颇持异同”,“未尝不互怜微尚,终始厚情感于冥漠也”,昆弟之交“相保数十年”。而黄濬《花随人圣盦摭忆》所录三立致陈锐书札,也正是谑而不虐的名士之气的真实记载。

陈锐之外,陈三立的另一位老友黄忠浩同样堪称性情中人。光绪三十年(1904),闭门索居的陈三立得知黄忠浩“以候选道改授狼山镇总兵”的喜讯后,抚今追昔,不禁追忆起年少时的段段往事:

我初识泽生,踯躅长沙市。短小精悍姿,蓬勃搴霞绮。城南校经堂,灯火罗髦士。文学富穰穰,呻哔就案几。谈兵好大言,君与杜五耳。(谓杜云秋。)而我相谐嬉,颉颃夸爪觜。遮邀每晨夕,饮啖恣睥睨。东街买豚蹄,西市斫鱼尾,南园供瓜蔬,北巷赊酱酏。满堂八九人,喧呶翻瓮蚁。或为上鹆舞,或效猕猱跪,或击剑破柱,或洒墨涴纸。被醉踏广坰,明月如泼水。杂沓据树石,错乱排泥滓。君时赤双颊,仰天立岌嶬。饥鸦啄其头,眼眵发尽指。扶掖到敝庐,倒枕鼾尺咫。中宵映烛坐,谢我谓几死。姜茗点肠腹,掉舌更拊髀,指画格斗状,捕盗同捕鬼。……

阅尽人间沧桑,回首年少时的赤子情怀,怎能不让人阵阵感伤?

三立心性既高,得名又早,偏偏久售不果。抑郁侘傺之馀,难免心生不平之气。除了在外同陈锐等人借酒浇愁,回到家中有时也会对着妻子罗氏倾吐一番。罗氏沉笃如其父,平日寡言少语,承顺颜色,但规劝丈夫却“言皆戆切”。三立“尝醉后感时事,讥议得失,辄自负,诋诸公贵人,自以才识当出诸公贵人上”,入则与罗氏言之。罗氏愀然曰:“有务为大言对妻子者邪?”一言惊醒梦中人,三立为之面惭,不能答。然而“酒酣耳热”之际,“中郁发愤”,往往又会情不自禁地再次向妻子诉说起来。

光绪十一年(1885),湘抚卞宝第(颂臣)听说陈三立长于文辞,急欲致之幕府,于是屈驾拜访。三立“以其先施也,往见之”。交谈间,贵为巡抚的卞大人“所言虚浮无实,无适听者,于洋务尤远”。“彼此言论不能相入,而可以共事乎?”三立毅然辞谢了巡抚大人的盛情邀请。即便是数年后,三立高中甲科,居官京曹,也自觉早非仕宦中人。

光绪二十二年(1896),机遇再次降临:陈三立与邹代钧、杜俞等六人同时被光禄寺卿曾广汉奏保,谕准着各督抚给咨送部引见。匪夷所思的是,两人却以“变法人”自励,以为“中国人变法,当自抗旨始”。

陈三立的名士之气,肇始于湘,鼎盛于湘,终结于湘。光绪初年,陈锐、黄忠浩、易顺鼎、袁绪钦等湘中少年,均是激发陈三立名士习性的重要人物;丁酉、戊戌之间,黄遵宪、罗正钧、熊希龄、邹代钧等维新之士,均是陈氏父子“名士行”中的常客,乐则啸歌,愤则痛哭,主宾意气上干云霄;戊戌、庚子之祸,父死而国变,君父家国无可复问者,从此湛冥忧愤,刳肝瀹髓,以成诗歌文字之奇,名士之气遂澌灭于此。其后,流风馀韵,虽不绝如缕,壮观终难再现。

光绪十五年己丑(1889)四月,陈三立成进士;五月,以主事分吏部考功司;七月初,请假回籍。这是陈三立一生中唯一一次正式的仕宦经历。

陈三立到任不久,吏部的一位书吏衣冠楚楚地登门相贺。三立根据来人的衣着、举止,“误以为搢绅一流”,遂“以宾礼接见”。书吏见状,喜形于色,“亦昂然自居于敌体”。交谈不过数句,三立始知访客原来是本部的僚吏,“乃大怒,厉声挥之出”。书吏羞愧难当,掩面而去,临出门时小声嘀咕:“不得庶常,何必怪我?”强颜自饰之馀,颇含讥刺之意。三立虽以楷书不中律而未入翰林,又岂会迁怒于无知书吏?真正令他勃然大怒的,还是“部吏弄权,势成积重,吏部尤甚,兹竟贸然与本部司员抗礼,实大悖体制”。三立当众“折其僭妄,弗与假借”,并非小题大做,而是借此表明对纲纪坏弛的深恶痛绝。

其实,积重难返的又何止吏部?长官颟顸,属吏弄权,早已比比皆是,见怪不怪。书生毕竟是书生,名士只能是名士。陈三立原本也是身怀大志,亟于有所作为,如今亲身经历了小京官的真实体验,这才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浮沉郎署”,什么叫“难有展布”。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三立以侍亲为名毅然辞官而去,此时距离三立到任刚刚两个月。

三立辞别京师,经天津,往游金陵,留月馀,八月始还长沙。三立在南京的这一段行程至今仍有不少模糊之处,目前所能确定的只有以下一点:三立在宁一月,一直寄宿在与父亲为昆弟交数十年的父执许振祎家中。十五年后,三立寓居南京时,还曾在一首题为《瞻园·集次抱冰宫保韵兼呈花农布政》的诗中自注道:“己丑夏曾留瞻园一月,时许仙屏丈为布政使。”至迟己丑(1889)八月廿六日,三立已回到长沙。认真推究起来,三立中甲科后“不数月即告终养”,事先极有可能同父亲做过商议。而归途中逗留南京,可能也是为了驱散心中的抑郁和失望。此时此刻的陈三立,也许并不如后人所猜测的那样意态从容、悠然自得。三立此行,在江宁布政使官舍内结识了许振祎之子恩缉(熙甫),父辈相交数十年,两位年轻人虽是新交,却也惺惺相惜。恩缉“恂恂儒雅,颜温而气肃”,而三立则“意态暴露,酒酣或益恣语不检”,二十余年后,恩缉辞世,三立为作碑铭,回首往事,怨艾、愧疚之心依然深沉而真挚。

与陈宝箴相比,陈三立的确缺乏游刃于官场所必备的一些素质。己丑辞官之后,戊戌维新时的趋庭赞画同样暴露出三立不谙宦术的“弱点”,即便是后来接管南浔铁路总理职事,也终因格于人事而废罢。任事南浔铁路局时,陈三立经常自谦:“书生指画肚,赧未习其器。”细细体会此类诗句,也可以将其视为三立的自知之明。

书生意气,名士风范,既是陈三立不擅俗务的根源所在,又何尝不是他的可亲可爱之处?义宁陈氏的书生意气与名士风范,还将在此后的艰难岁月里一再凸现,留下众多可歌可泣之事。

(选自《陈寅恪家史》,东方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