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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汉德克的文学悲歌

来源:深港书评 | 瞿瑞  2019年11月15日11:27

彼得·汉德克

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彼得·汉德克,他被赞扬为“以独创的语言探索了人性的边缘和界限”。彼得·汉德克是奥地利著名先锋剧作家、小说家,也是当代德语文学最重要、最具争议的作家之一,被称为“活着的经典”,他的作品超越了时代,是所有戏剧史无法跳过的篇章

在彼得·汉德克漫长的文学生涯中,一些作品为他贴上了诸多标签(早期戏剧作品的“实验”“反叛”“先锋”特质),引来了巨大的政治争议(晚年关于塞尔维亚问题的随笔),另一些作品则可以视作对这些“标签”和“争议”的补充和纠正。无疑,汉德克对于后者投入了更多的创作精力。这些作品更复杂,更深刻,更能够体现汉德克作为当代最重要的作家达到的文学造诣,然而这些作品却常常被前者的过量讨论所遮蔽和忽视。

这一现状,部分与汉德克的写作空间有关。比起始终在某一领域重复自我耕耘的作家,彼得·汉德克的文学版图更加辽阔,涉足的文体、主题更加复杂多变。因此,读汉德克,如何读,读什么,读者很可能会得到迥然不同的印象,受到不同教益。先锋还是传统?反叛或者包容?我试图放下这些既定印象,通过另一种维度去读,去理解,比如,汉德克是如何塑造人物形象和人物生活处境的?

1972年,汉德克写下了《无欲的悲歌》。我私以为这是在过去一个世纪里,人类写出的最动人的一个故事。它朴素,简单,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回到故事最古老的传统),并且具备汉德克的文学特质——它很适合作为了解汉德克的入门篇目来读。

PART 1

故事始于报纸上一则冰冷的社会新闻:“星期五深夜,A地(G县),一名51岁的家庭主妇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这位自杀者是汉德克的母亲,汉德克短暂而客观地描述了自己的一系列反常反应之后(主要是麻木不仁和写作欲望互相对抗的状态),把时间拨回了死者出生的日子:“我的母亲五十多年前就出生在她后来去世的地方。……”

这个惊人的短句,折叠了生与死之间的现实时空,将生活的“麻木不仁”立即提纯至文学的神奇。这之后展开的故事再寻常不过:母亲出生、成长、陷入爱情和婚姻,最终如何陷入绝望处境并且怎样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一生——彼得·汉德克称之为“对母亲一生的真实记录”。然而,随着叙述的行进,我们会悄然发现,这故事与其为了回顾“母亲”一生的经历,更像是以“母亲”的一生为时间参照,而进行的一场社会观察。我们看到,一个女人如何从出生之前便开始被其生理现实和社会现实所决定(“对于女人来说,未来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并且随着她的成长,现实的各个方面(阶级属性、性别政治、教育制度、家庭习俗、婚姻、战争……)如何一一登场,轮番上演着对她的倾轧与伤害,使“母亲”一步步丧失了自由和对生活的掌控,陷入抑郁与绝望的末路。而所谓的个人意愿和自主选择不过是在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下四处奔突,徒劳冲撞,母亲的生活经历(本文的情节脉络)因此渐渐走向支离破碎,只有被记录下来的一些生活细节如同火花乍现(家庭信笺上的只言片语,第一次恋爱的心情,和家人秘密穿越国境线……),成为业已沉寂的历史的强烈对比。而这些易逝的生活碎片本身,正是《无欲的悲歌》中最感人至深的部分。文章中,叙述者一直处于半退场状态,汉德克几乎从未表露对于失去母亲的悲伤。但读者会被一种更深沉、更广博的悲伤所俘获。悲歌之“悲”,并不在于一个人失去了另一个人,而是人活着,意味着被现实世界不断剥夺,直至自愿走向死亡。汉德克为这样的现实世界,为人这样的境遇,奏起了文学悲歌。

如果说《无欲的悲歌》以相对现实主义的笔触接通了作家和文学传统的联系,对于汉德克来说,依旧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在文章结尾处汉德克已经写道:“今后我会更详细地写着一切。”但是母亲的故事再也没有出现在汉德克的其他作品中,我们不妨将汉德克创作于四年之后的《左撇子女人》视作对《无欲的悲歌》的增补。虽然,从人物和情节来看,这个文本与《无欲的悲歌》如此迥异,甚至采取了几乎完全相反的叙述策略。

《无欲的悲歌》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著 顾牧 聂军 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8月 

PART 2

女主人公三十岁(这也是汉德克失去母亲的年纪),住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别墅区,有一个舒适富足的三口之家。一次丈夫出差回来,短暂地欢聚过后,她突然决定“一个人生活”,这一决定就上下文看,没有任何具体原因。丈夫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决定。除了几次短暂的外出之外,女人几乎没有离开这座房子,她身处的环境有一种戏剧布景般静止的肃穆感(在城市的雾霭之上,一间山坡上的别墅,房子一侧全是玻璃,面对着一个长满青草的平台,边上是邻居房子的一堵墙),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拥有姓名,主人公却始终被叙述者称为“女人”,这使她更接近一个性别符号,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汉德克的叙述方式仿佛一架摄影机,静静地记录着女人的动作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系列变化,然而,变化始终发生在日常范畴,没有任何戏剧性,不过是她找了一份工作,挪动了房间家具的陈设方式,处理和丈夫的关系,迎接父亲的到访,和孩子一起爬山……气氛几乎是宁静的,一个事件过渡到另一个事件时,仿佛电影镜头的切换。(1978年,汉德克拍摄了同名电影《左撇子女人》)然而,汉德克赋予了这个传统的女性形象以强大的独立意识,她以一种最自然柔和的方式,思考和行动,选择和拒绝——独自权衡、面对人生的诸多可能与危险。

《左撇子女人》中,汉德克为人类生活处境构造了一种最低限度的理想:所谓自由不过是能够做出选择。而他者(丈夫、父亲、出版商、女性朋友、男演员)的存在不再构成权力的倾轧与伤害,而是平等而善意地提供不同的经验类型参考(小说结尾的多人聚会),而衡量生活的传统概念:“幸福”与“安全”在此遭到了怀疑和弃置。(“我不想幸福,最多只是满意。我害怕幸福。我觉得我脑子里承受不了幸福。我会彻底疯掉,或者死掉。”)从这个维度上讲,《左撇子女人》弥补了《无欲的悲歌》的巨大匮乏。正是这种匮乏——自由的可能性的匮乏——导致了母亲一生的悲剧。

PART 3

这两个聚焦于女性生活处境的作品,在汉德克的整体作品序列里,似乎显得十分特殊,但其实内在延续着汉德克一直关心的主题,那就是个体如何遭到异化(语言,权利,制度,社会观念),承受现代社会带来的痛苦和伤害——这是汉德克文学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愤怒和悲伤。不妨列举汉德克作品中那一个个疏离、孤独的主人公:《卡斯帕》中的卡斯帕,《短信长别》中的“我”,《痛苦的中国人》中的洛泽教授……从这个角度上,我们能够理解汉德克所属的文学传统,但这远远不足以概括汉德克的文学成果,鉴于汉德克在创作生涯早期已经表明,传统现实主义的故事和语言限制了当代作家把握真实的现实。因此,为了表现人类更真实的心灵世界,他在语言技术上尝试更“先锋”,在形式处理上更“前卫”……如今,作家到了晚年,向媒体和读者重申自己“属于托尔斯泰以来那个文学传统”, 并说“《无欲的悲歌》是我最成功的一部作品”,大概是依照他近年来的标准,“我向来宁要感人至深,不要博人喝彩。”(《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中赞美电影《地下》时所说)不知晚年的汉德克对于文学传统的强调,是否与世界范围内文学的式微、经典的衰落有关——汉德克对此表现出怀疑和悲伤、甚至愤怒。但这也是所有杰出的文学作品所面对的必然命运,一旦面向读者,就必将面对不同的解读,甚至是误读……但是,文学经典会洞穿这一切,保有不息的生命力。

比如《左撇子女人》中,女人和父亲傍晚散步至山顶,两人俯瞰着平地上的灯火。这时,女人问她的父亲:“你有没有设想,人能够怎样生活呢?”

这一刻,我们会停下来,会沉默,会思考,会受到震动,会审视自己和全人类的生活。而这句发问是属于彼得·汉德克——属于所有文学,也是属于全人类的悲伤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