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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邻居乌鸫

来源:江西日报 | 王晓莉  2019年08月16日09:14

乌鸫打算来和我做邻居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阵子雨水特别多,不必每天都去浇花,我又害牙疼害到天昏地暗,所以当有一天我牙痛好了,满怀欣喜地去做每一件小事包括给阳台外的花们浇水时,我发现我的茉莉花树的根部有了一个既像碗、也像过生日戴的花冠那样的窠。那窠用了一些很细的树枝,一些和我花盆的土不同样的土扭搅而成,当然也许还有鸟的唾沫。总之构造虽然简单,倒也有模有样,天然宜居。那时乌鸫还没有来入住,我种了很多年、已经快长成花精的茉莉花已经打出了一些清清秀秀的小花苞,立在清清秀秀的枝头。花开就在眼前了。清香四溢的日子也就在眼前。我看着这个茉莉花下的窠,边猜想着是什么品种的鸟类来此,边在心里想: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总之你倒挺会找地方。

我就每天早上都悄悄撩起窗帘看一眼那个窠。还是没有鸟在。造好了新屋又不来,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等到了第四第五天,都快要放弃去看了,但还是看一下吧,哎呀,那窠里竟然卧了一个鸟蛋。鹌鹑蛋大小,灰白色的,上面有些褐色斑点。我就明白了,这个窠是鸟妈为了生娃而特意准备的。有点类似于她的产房。也就是说,头天晚上或是当天凌晨,她开始产蛋了。我就不能免俗地赶紧拿手机拍照,然后不时躲在窗帘后面,只掀开一条缝偷窥。不久就看见一只大鸟稳稳地卧在那只蛋上面。那鸟体型有八哥那么大,也是全身黑,但是鸟嘴是金黄色的,黄得耀眼。黑黄搭配,真是美。这是乌鸫呀——我在微博上关注过一个专门拍乌鸫的人,他真是痴迷,无论晴雨都执着地寻找和拍摄乌鸫。所以我认得这种鸟。院子里树木森翠,还有上百户人家都有外伸的阳台,乌鸫怎么就会挑上我家的呢?我这样想,高兴得简直想哼个小曲儿。

第二天那窠里多了一个蛋。到了第四天,又多了一个。已经有三个蛋了,她还要下几个蛋呢?又是依据一个什么规律呢?我也琢磨不透。

鸟妈非常敏感,以至只要我一拉窗帘,她就立即遗下鸟蛋惊惶起飞,往我窗下小花园里一棵大广玉兰树去。她立在玉兰树最高的枝头,往我这个方向眺望,心里担忧着我们会不会对她的孩子实施伤害。等我把窗帘落下——其实是留了极微小的一道缝隙,她很快地便回来了。她先停在我养的一棵杜英树前,那杜英离茉莉大约一米。她转动身体,睁着警觉的圆眼睛四围观察,确定无事,这才落座于鸟蛋之上。这样,她觉得辛苦是不必说,其实我也好辛苦。我只好尽量减少开窗拉窗帘的次数,趁她去觅食的时候赶紧给其它的植物浇下水。我丈夫爱吃饭时看个电视,这电视也不知谁设计的,每次开机时都会有“咚咚咚”的声音提示,非常愚蠢。等发现这开机声也会令乌鸫受到惊扰,并立即起飞离开时,他便连电视也戒了。在自己家里也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吗?这到底是我们家还是乌鸫家啊?感觉更像乌鸫之家呢。我忍不住跟丈夫这样讨论。

这时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我突然感到一种春日将尽、我还什么也没有领略的紧迫,于是急匆匆地订了票跑到苏州去玩。苏州园林里鸟也多,叽叽喳喳的,我们就会突然想起乌鸫邻居,不知她怎么样了呢。

回家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看乌鸫。一拉窗帘,鸟妈自然离席起飞,却只见那窠里围着五个蛋。原来一窝要产五个崽。现在母乌鸫留在窝里的时间明显变久了。只要不受惊扰,她几乎不动身。这时我才有幸见到乌鸫爸。有一天早上天气特别明媚,我突然看见除了窝里有一只乌鸫,我的杜英树上还有一只。这只乌鸫不仅嘴是金黄的,眼圈也是同样的金黄——只有公乌鸫长这样的黄眼圈。他口里衔了条像绳子似的蚯蚓,正与他老婆四目相望。也就是说,乌鸫爸虽然不住在这里,但也是常来探望,甚至给老婆送吃的的。只是很难叫我发现罢了。

我一直很困惑的是,乌鸫这家伙既然选在我家做邻居,按理是有诚意的,却又根本不愿意与我们照面。资料上说乌鸫是种极其敏感胆小的鸟,我算是领教够了。我也做好了“直到乌鸫离开,也从来不曾相认”的打算。没想到却有转机发生。那天下了巨大的雷雨,而且雨速紧得惊人。不远处不时传来砰里哐啷,有东西被风雨砸落地面的声音。我与丈夫的第一念头当然是“小鸟怎么办”:就算她不会被刮走,暴雨打到身上也得蜕层皮。我想起家里有把破了一角、一直没舍得扔的雨伞,赶紧取出来。丈夫寻了一截红绳子,推开窗户的当口,鸟妈还是不顾暴雨,惊飞到对面人家的一扇排气扇上。我们快手快脚地把伞绑紧在旁边栀子花树干上。栀子花肥软,枝干却是遒劲,恰好适合固定雨伞。雨伞之下,那五个毫无动静的蛋显得十分安稳安全。暴雨一过,骄阳又来了。雨伞又顺理成章地开始遮阳。我们才发现,这把伞真是安得完美呀。也许乌鸫妈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有一天我拉开窗帘,突然发现她不如常惊吓飞走了。她卧在伞下,竟然定定地看着我,一眨也不眨。那样的眼神可真是又沉静又美:既像在观察眼前的人类,但也像在思考别的什么。我们的距离连一尺都不到。如果我会鸟语,她会人语,也许我们简直可以互相问好了吧。我从没有受过鸟儿这样高的礼遇,那一刻真是受宠若惊。

乌鸫最盛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这盛大是由某天清晨五点时响起的一串细微而又细密的音乐宣告的。唧唧唧唧,弱小然而又是惹人怜爱的,几乎没有个停。间夹着的,还有成年乌鸫明亮的叫声。我几乎不在那个钟点醒来。所以我被这声音吵醒的时候,我知道小乌鸫诞生了。我按捺住想看看小鸟的想法,直等到早上七点多。我本来是想给邻居道个喜送个贺的,没想到一撩窗帘,我还没来得及看小鸟,“啪”一声,一坨东西直甩过来。要不是隔着纱窗,就甩我脸上了。我一看,竟然是乌鸫粪。原来在我拉窗帘的同时,乌鸫妈飞了起来,但她这次既没有飞到广玉兰树上,也不去对面的排气扇,她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怕我侵害她新生的宝宝,母性的激发令她不时发出十分难听的焦躁鸣叫,并且还用她专门制作的“炸弹”警告我。我吓得赶紧退回来。看来再有诚意,邻居与我的交情也还是有限的。我算是认了。

我只能偷偷地观察一下。新生的小乌鸫一丝毛也没有,粉红的皮肤,眼睛还没有睁开,只看到一道眼皮缝,可真丑。但是他们已经会喊饿了,不停地唧唧着,一天大约要唧唧二十回。乌鸫父母轮流衔着蚯蚓回来。有时他们空着口回来,大约是一时半刻找不到吃的,又担心离开太久,小乌鸫有什么意外,于是回来看一眼再出门——一下子要养活五张口,还要时刻警惕来自比自己更强大的生物的侵袭。可真是太辛苦了!

那些天我们外出都多了件事就是爱往潮湿的地方看,希望能发现一条两条蚯蚓给带回来,减轻一点乌鸫爸妈的负担。我小时候干过挖蚯蚓这事儿,大了却根本一条也找不着了。后来我当然也释然了,鸟敢生那么多,就一定能养那么多,否则早被淘汰了,进化不到今天。这就是鸟的生存之道吧。

小乌鸫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比前一天大一圈。到了出生十来天,他们几乎和父母一个体型了。那个窠他们是根本住不下了,等我还在想他们怎么不移居到旁边的花盆里住住时,有一天早上丈夫发现少了一只乌鸫,他立马跑下楼。他觉得窝太小,乌鸫住不下,一定是挤出去了一只。他担心乌鸫摔死了,于是跑到正对我家阳台的楼下地面巡视。过了半天他笑嘻嘻地上来,说,没有啊,什么都没有——这也就是说,已经有一只小乌鸫可以长大成鸟,飞走了。

又过了两天,窝里只剩最后一只乌鸫了。我心说,你兄弟姐妹都走了,你咋还蹲着,是不是有点病弱啊。我就用手去扒拉一下他黑乎乎的羽毛。没想到,我轻轻一扒,它竟昂昂然地飞起来了。力量之大,速度之快捷,把我吓一大跳。

巢就这样一下子空了。而且渐渐地由最初的青绿变成黑色,有一股被废弃的气息。但我还保留着,给花浇水也尽量小心翼翼地绕开它,奢望有一天他们会飞回来过夜,或是即使不过夜,来故居缅怀一下也可以啊。可是他们从来也没有飞回来过。有啥好牵绊的呢?天地广阔,处处为家。而且世间万物都是要分开的。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真理。他们本来就是这样无牵无绊。

所以做邻居这个事情起先虽然是乌鸫单方面的决定,但到最后,“单方面”却演变成了我。我还当他们是邻居,而且是好邻居。我还盼着他们明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