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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该有属于自己的伟大生活

来源:北京青年报 |   2018年12月12日07:46

主题:现时代的青年精神——《故事星球》新书分享会

时间:2018年11月10日19 00

地点:单向空间(大悦城店)

嘉宾:徐则臣 作家,《人民文学》副主编

聂 梦 作协创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员

彭 扬 作家,《故事星球》作者

主持:张 菁《青年文学》

“我们做一件事,并不是因为它一定会成功,而是因为这样做是对的。”这是捷克作家哈维尔写下的句子。追随心中的自由,锲而不舍去做某件“对的事情”,在我眼中,就是一种伟大的生活。即使最终失败,也是一位“伟大的失败者”。

——彭扬

给它“紫金之星”文学大奖

因为他写了当下的生活

张菁:请问聂梦,我知道你已经看过《故事星球》,而且写了一个评论。想知道看见彭扬是什么样的感觉?

聂梦:文如其人。读到这篇小说特别耳目一新,尤其在传统期刊上读到这样内容形式的作品,觉得很新颖。小说中人物的感觉,就像我在评论文章里写到的——“血热得咕噜咕噜,干活停不下来,一定要让中国不断长高,特别热血的青年”,跌倒了也立刻爬起来继续走,一个充满激情热血,但又不是被盲目冲动的感情或是热浪推着往前走、有自己规划和想法、非常审慎、缜密的创业者形象。

张菁:这本书哪部分最打动你?

聂梦:它的内容很新颖。“孵化器”什么的,对于现在年轻人来说可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样的东西进入到文学当中,确实不是特别常见。最打动我的是它的速度感和节奏感,一上来就告诉你又遇到一个巨大的困难,一上来就是主人公挫败的开端,感觉他不断地在奔跑,不断地跌倒,不断地爬起来。每次跌倒的过程中不会看到过多的停留或者自怨自艾,很快就自己站起来,找到问题症结所在继续往前走。这样的速度感给我印象很深。

张菁:我们知道徐则臣写过《跑步穿过中关村》以及之后的一系列形象。觉得他们跟彭扬笔下的阿信,有可比较的地方吗?

徐则臣:《故事星球》最早就是在《人民文学》上发的,那时候我就看过,而且我们还给彭扬非常重要的“紫金之星”文学大奖。我跟彭扬13年前就认识,那时候彭扬跟现在一样年轻。这么多年我看着彭扬一天天年轻,他看着我一天天变老。

我说彭扬年轻,他的小说也很年轻。小说年轻不是说写作显得稚嫩、青涩,而是小说里面携带的那样一些信息,整个的情绪,包括人物生活的环境,他所从事的事业,相对来说都是很年轻的。比如小说上来就写阿信“扑街”,类似这样的新词它提供给我很多。在座都是年轻人,可能网络上遇到这些词你们都没有问题,但有些对我来说是新词,我还要再百度一下。

很明显,我的作品跟彭扬作品之间的区别,他是非常新潮的,年轻的人创业,而且跟我们最前沿的科幻、网络,跟这个世界上可能是最时髦、最前卫的一些词汇相关。而我用的都是非常传统的,或者说相对滞后、跟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一些词。我小说里面的人物也完全没有彭扬笔下这么高大上,他这里面都是CEO,都是白领,都是各种公司里面我叫不上来职别称谓的一些人。而我小说里是一群正儿八经跑步穿梭于城市中讨生活的一些人,他们是外地人,文化程度也不是特别高,肯定没有这么高科技。当然那是十几年前的小说。

也正因为这个区别,《故事星球》当初发表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我们杂志也向很多报纸刊物推荐,给他这个奖也是代表我们的态度,很重要一点就是因为彭扬写了当下的生活。

大家可以想一想,在座诸位最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著名作家,他们写的故事可能都远远落后于我们当下的生活。从时间上看,都是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从写的内容上看,基本都是一些老故事。可能他们也只有写那样的故事,因为内容他感受更深。而热火朝天、刚刚过去的一秒钟,甚至还没有到来的生活,真的写不出来。

但是彭扬写出来了。所以说他写得“天花乱坠”,一点儿没有贬义,看着光怪陆离,跟你穿行在现代化大都市里玻璃幕墙间的感觉一样,到处反射着光,那种新鲜的、有激情的、有极大可能性的生活,我非常高兴彭扬写出来了。

当下很多城市里的意象

在转化为文学词汇、文学意象时

还没有足够的积累

徐则臣:这么多年彭扬一直处在生活的第一线,也处在文学的第一线。我们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这可能是我们或者一些我们所熟知的作家的短板。当然,新和旧不能成为评价文学的标准。但是如果能够迅速地接纳新生活,并且把这种新生活迅速转化为自己的文学语言,转化为文学内容,的确需要能力。在这一点上,我特别地祝贺彭扬,我也觉得他给当下的很多年轻作家提供了一种不能说典范,但起码是一个范本的方向——就是怎么样以文学的方式进入当下光怪陆离、非常崭新、转瞬即逝但又预示着无限可能性的新生活。

当然,里头还有一些基本不变的东西。彭扬的小说里虽然是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的一群人,非常年轻鲜活,他们在创业的时候,尽管创业的方式、创业的内容跟我小说里面的不太一样,但是基本的奋斗精神,每个人秉持的理想主义,骨子里的战斗精神、不服输的精神,我觉得还是一脉相承的。这也是我们能够既喜欢过去的文学又喜欢当下文学的原因,文学里面有一些不变的东西。

我很高兴看到彭扬过去的作品慢慢过渡到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希望他在这样的作品里继续挖掘。因为我们都知道,写当下、写城市可能会觉得相对比较轻,而且当下很多城市里的意象,它在转化为文学词汇、文学意象时,还没有足够的积累——就是它后面的意义,假如一个词汇、一个意象有一个数据库的话。

我说的这个数据库,稍微比较一下大家就能明白。我在很多场合举过这样的例子,我们都知道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非常简短,就是“枯藤老树昏鸦”这六个字,让你回去写一篇阐释它的论文,我想在座每个人都能写出一万字。因为从这六个字你可以想到一堆东西,你可以想到自《诗经》以来到陶渊明、王维乃至曹雪芹,到现在的汪曾褀、沈从文,这样一路下来。因为它们整个是一脉,它有非常巨大的文学传统。在这个文学传统里面无数的作家都给“枯藤老树昏鸦”赋予了文学的内涵,所以你要搜这个词,你能搜成千上万条。

而如果你要谈城市,钢筋水泥混凝土,谈夜总会,除了一些负面的,一些关于社会学、建筑学等等非常物质化、不具有审美和文学价值的注释,你可能其他看不到什么东西。也就是说这样的词汇还没有真正地被文学化,还没有真正地转化成一个文学的、审美的词汇。

所以我们会谈到城市里面很多意象、很多关键词,你会发现它不像“枯藤老树昏鸦”,不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背后有一个非常深厚的大山式的意义的审美数据库,你会觉得它们空空荡荡,你会觉得这样一些题材,这样一些故事,它会显得单薄,不具备审美感。

所以我想说彭扬或者说更年轻的一些作家,当我们进入城市、写类似创业者这样一些作品的时候,我们现在要做的可能就是开发钢筋水泥混凝土,给它赋予必要的文学的审美内涵,我们在做积累的工作,在做建立数据库的工作。所以从这点来说,彭扬这个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提供一个方向或者一种可能。

从来没有长大过

但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成长

“天真”是有着钻石般光彩的词

张菁: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是彭扬的生活,同时更希望从作品中看到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在这个作品里面彭扬也是做一个梳理,他可能没有办法把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录下来,但是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彭扬在整个创业过程中他印象最深刻的部分。

彭扬:我从2013年开始创业,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让我印象深刻的故事特别多,但我想先跟大家从这个小说来谈起。这部小说的外壳可能是一群年轻人创业的故事,但我在深层次上更想讨论一个问题——在现代这个时代,年轻人怎么样使用他自己。

对我们来说,每个人都是想着自己的突破。我们的身体也好,我们的头脑也好,都应该把它们当钱花,当你不断支付自己,向世界刷卡刷自己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很多新的资源,能够发现自己很多新的潜能。当然在如何使用自己的问题上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方向,就是你在光彩夺目的皮毛和价值连城的经验中怎样做选择。

当然我说这句话,丝毫没有贬低经验的意思。因为在很多时候经验非常重要,我的小说当中,阿信每次跌倒,每次站起来,他面对很多人生十字路口的时候要做选择。我们做出自己人生当中最重要选择的时候,不一定是老谋深算的智慧起作用,它有可能是事关人类的天真。我在这里说的“天真”是天真而不幼稚的天真,在这个小说里面,我索性把它当成阿信创立公司的精神标语。

我现在欣赏的很多年轻人,他们身上都有这种气质。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过《人类简史》这本书,如果我们回顾人类的发展历程,在很多影响人类历史的重要时刻,不管是苹果掉在地上,或者鸟人飞上天空,其实都闪烁着天真的色彩。在创业商业语境当中,比如我说“张菁老师你是很天真的人”,这在商业语境当中几乎就是骂人的话,但是我对这句话特别感兴趣。即便这样我还是觉得“天真”对我来说,是有着钻石般光彩的词。

当然我也想特别强调一下,我说的这种“天真”,不意味着你拒绝成长。我们在这个小说中可以看到,阿信是有成长的。我特别喜欢美国一个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最近中国科幻大神刘慈欣刚得了克拉克奖。克拉克写过一本书《2001太空漫游》,他在墓碑上刻过一句话,他说自己“从来没有长大过,但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成长”。我特别喜欢这句话,比如拿我自己来说,我肯定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但是我也没觉得自己好像是标准意义上的大人。我特别希望自己能像克拉克说的这样,能够一直不断地去成长。

所以回到《故事星球》,我觉得自己几乎是有些偏心地,把这种精神气质赋予阿信和他的小伙伴们,放在他们身上。而且一个年轻人无论他是自己创业还是做别的事情,这些气质都是构成我们今天谈的青年精神很重要的品格之一。

一种相信的觉悟,一种勇敢的觉悟

知道自己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

但还要坚持往下走的觉悟

张菁:在当下看很多作品,我们总是认为把人性刻画得特别丑陋就叫作深刻。虽然文学从来就不是单纯呈现光明的范本,但是它也一直让我们相信光和热。在阅读彭扬作品的时候可以感受到这份炽热。在我们谈到“青年精神”的时候,有一份创新,更有一份坚持,对我们来说是更加可贵的。

聂梦:之前给彭扬写评论的时候我也谈到这个问题,我们总会有这样的观感,当代文学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都特别偏爱那些失败的人物、溃败的青年。大家好像总是在生活中受到种种挫折,无论怎么挣扎这个坎儿都过不去。在这个过程中来写人性的复杂、生活的艰难,是这样的创作思路。

其实最开始这个理念出来的时候,可能是出于想要有一种纠偏——以前我们写得太简单、太正态,现在我们要写复杂、要写痛苦。写到现在,不断有新的青年作家出来,但是大家能够提供出来的,好像还是怎么也走不出自己的泥潭,容易失败、容易挫败的形象。

彭扬《故事星球》出来,我当时用到“正在成型中的新人”这一说法。大家读了小说可能注意到,很难说阿信是多么独立、往那一站光彩熠熠特别完整的形象,但是你把阿信和他的小伙伴们看成整体的话,他们就是提供这样新的质素。而且彭扬体现写作智慧的一点是,他先从失败写起,一上来就是“扑街”,写面对一次次挫折的时候,主人公和他的团队怎么样再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故事星球》可以明显看出是用平视的视角来写的,就是写自己,写我自己想要什么,一切从我这开始。但又不是盲目自大地说“历史从我开始”,而是我知道这样一个背景,但我还要坚持我的一些什么。这样平视的视角很难得,把这些所谓具有心智的青年形象一下写活了,写得无限生长,这个特别难得。

彭扬:在创业过程中,如果从心态来说,某种意义上文学创业者不仅仅是体力劳动者,还是精神劳动者。他要面对很多跟自我信念有关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最难的是,你对自己的信念特别重要。

回到这个小说,应该说我把这种信念赋予到阿信这个人物身上。如果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可能是一种“废话少说”的觉悟吧。我相信所有创业者可能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比如当道德理想和社会现实形成强烈反差的时候,在阿信这个人物身上,我赋予他一种相信的觉悟,一种勇敢的觉悟,或者说知道自己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还要坚持往下走的这种觉悟。

我们的生活更需要正面强攻的

能够站在生活的洪流中

能够成为中流砥柱的人

张菁:我们确实从小说里读到很多相信,包括你刚才说到的“天真”。绝非你认为前途一马平川才是天真,而是你经历很多之后依然有相信。所以我们总看到有些人眼睛还闪着光,我们认为他内心还有那种纯粹,这些你都可以从这个小说里面读到。比如有一句话是“我希望走一条我所尊敬的路”,彭扬在里面更多带给我们的,也是他的一种相信和坚持。

徐则臣:这个小说出来以后之所以大家比较关注,一个重要的点就是这个小说写了一个有为青年。我们的小说里面充斥着太多无望的、衰败的、颓丧的,要么“屌丝”要么“佛系”等等,你觉得弱不禁风、靠边站的一群人。实际上我们生活更需要的是正面强攻的,能够站在生活的洪流中,能够成为中流砥柱的人。

看看我们的文学史,我们的文学画廊里面著名的人物,基本都是坏人,而且各有各的坏,很容易写,因为你可以随便写。而好人很难写,因为好人相对比较单一,他的品质我们都知道,所以他的复杂性出不来,你稍微写得“过”一点,我们就觉得他假。

而且我们慢慢被训练出非常奇怪的惯性,就是对很多正的东西,包括善良,包括“正能量”“主流”等等这样一些其实非常中性的词,现在都被我们用坏了,完全变成一个非常具有反讽意味的词。你只要说到谁谁谁正能量,立马觉得这个人如何如何,感觉他不是一个正经人,是一个投机分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实际上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身边是这样的人。我一个朋友说,他大半辈子生活的心得就是,任何一个没文化的人,其实都希望结交一个有文化的朋友;不管是多么十恶不赦的人,他都希望身边的朋友是善良的人;无论道德多么败坏、品格多么低下、格调多么低的人,都希望找一个高大上的人做自己的朋友。我觉得是对的,我们内心希望身边都是坏人吗?肯定不是。好人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需要。

对于这帮年轻人也是这样,的确写一群歪瓜裂枣、为非作歹的人,写一些不是主流生活的人,比较容易出彩。因为他们内心那些灰暗的角落,只要你把它照亮都会发现,真的是跟别人不一样。而恰恰是那种有为青年、有志青年、励志进取的人,在以往作品中给我们古板、单一的形象。所以彭扬把阿信这样一个真的是内心精神上呈现某种正能量的青年写出来的时候,我们觉得眼睛一亮。

这个世界之所以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是因为有那样一些正面的东西

在维持这个社会的正常运行

徐则臣:不是说别的作家写一些不那么具有正能量,或者不是在那认真书写美好品质的作家就有问题。不是。而是说我们可能需要有一部分人来把我们的正面价值呈现出来。而且呈现出正面价值的时候,不是用非常单一刻板、口号式的、我们都能习见的方式来写,而是通过另一种曲折的、别致的、幽微的方式把它呈现出来。这个人好,而且好得出乎我们的意料——不是说他好的层次出乎我们的意料,而是他好的细节、好的表现跟我们的想象不太一样。

的确,我们的写作里面,大家觉得写阴暗的、写一个歪斜的人物容易深刻,就像我们都认为一定要书写贫穷,做一个为生民请命的作家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前两天有一个记者问我,说你为什么写那么多小人物,不写几个有钱人?我跟他们说我特别想写有钱人,但是我写不出来,因为我不认识有钱人,我对有钱人的生活实在是不熟。在我个人的认识里面,我觉得写出一个有钱人的复杂性一点不比写出一个穷人的复杂性要低。它是一样的,写出一个王公大臣的复杂性跟写出一个草民百姓的复杂性,在文学上是等值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说它从难度上,从对文学史的贡献上,可能要更大。因为那是一个相对陌生的文学领域,是我们很少人触及、很少人把它写得特别好的、令人信服的领域。假如你有本领,真的把一些有钱人,把超级富豪、亿万富翁写得让人信服,挖掘出人性的复杂性,你可能真是为文学史做了一件大事。

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彭扬写出这样一个阿信,这样一个在我看来非常励志的人物,这一点很不容易,而且写得让我们觉得很有意思,不是一个常规口号式、漫画式的人物,他的复杂性已经出来了。所以我特别赞成聂梦说的,这两年慢慢地可能会有一些类似阿信这样的人物形象出来。

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慢慢走的过程中,会觉得有一些正的价值、有一些基本的需要持守的东西,在我们的人生、生活、事业中越来越重要。这个世界之所以能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有那样一些正面的东西,它作为定海神针,它在维持这个社会正常的运行。所以当一些边边角角、那些不令我们满意的,或者说损害整个人类情感、精神乃至我们物质生活的小动作、小事物,不停地侵害这个整体的时候,我们依然还作为一个庞然大物在健康地往前走,其实靠的是这样一部分东西。

整理/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