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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迟子建:每个人照耀的只是自己的天空

来源:《环球时报》 | 张妮  2018年05月26日09:52

迟子建新作《候鸟的勇敢》讲的仍是东北黑土地上发生的故事

迟子建比我想象中“硬朗”,因为她的声音铿锵有力,笃定的神态有种浩然之气,就像挺拔的白桦树。采访时,她不时冒出几句“土语”,比如,草稞、皮实,“东北话,能听懂吧?”她笑着问这话时,嘴角立刻浮现两个小小的梨涡,一瞬间,妩媚替代了硬朗。这位生长于大兴安岭的女作家,凭借《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茅盾文学奖。作家阿来说,他喜欢迟子建的小说,很大一个原因是,她的小说里有自然,“中国不少小说只有人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看不到自然界”。从《北极村童话》到《群山之巅》,迟子建的很多小说名字里都有大自然,最近推出的新作也不例外,名为《候鸟的勇敢》,以候鸟迁徙为背景,讲述了东北一座小城里的浮尘烟云。自然与人形成了互相映衬、互相对比、互相提升的关系。“我始终钟情于自己生活的黑土地,依然能在这片土地里发现当下我们所面临的焦虑、矛盾、欢笑、坚忍”,迟子建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专访时说,“对于人生来讲我是一个不年轻的人了,已经奔60了。我的脑子现在有闪光点了,因为我的白头发不断长出来,闪闪发光。但我认为写作的闪光点可能还没有出现,还会不断涌现,这是让我最庆幸的。”一对梨涡再次浮现。

候鸟和候鸟人的启示

环球时报:您在大兴安岭长大,几十年过去了,那里的候鸟和自然环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迟子建:我小时候,出了家门就能采到野果,溪流遍地,夏天找个小溪流随时都能洗衣服,洗完就晾在草稞上。后来大兴安岭那场大火后,小小的溪流几乎绝迹了,只有地图上能看得见的主干河流在。可我对地图上找不见的河流和小溪是最有感情的。再说候鸟,小时候我能看到各种鸟,唧唧喳喳,没完没了。去年冬天我回大兴安岭还问妈妈,今年怎么这么奇怪,苏雀来得都很少。以前我妈妈每天在窗台上撒些小米,小鸟刨不出雪里埋的东西,知道这家窗台上老有米,就来吃。去年,我妈妈撒了米小鸟都不来。我每天去雪地散步大概一个小时,你猜伴随我的都是什么?是漆黑的乌鸦。乌鸦真是漂亮,缎子一样,而且大兴安岭的乌鸦硕大,在那里盘旋真是气派。但这也说明整个生态越来越退化,濒危物种越来越多,这不仅仅是我们国家的问题,整个世界都遇到同样的问题。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说地球上消失的物种每天都在递增,就像南极的冰每天都在融化一样。有一次我去阿根廷,看到特别壮观的大冰川瞬间融化,哗就倒了。人们为这种壮丽所感慨,拍下无数瞬间,那一刻我的心是痛的。相机每闪一下,对于未来的人类,都是一次警告。

环球时报:自然环境在变,社会环境也在改变。您在新书中描述了在寒冷冬季有条件到南方生活的“候鸟人”,以及小城里其他人对“候鸟人”的不同看法。您如何理解这一社会问题的出现?

迟子建: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坏,经济飞速发展使中国的国力和国际影响力增强。但不可否认,贫富差距确实存在,而且可能越来越大。“候鸟人”的产生就是一种表现。今年两会,白岩松有个提案,谈到我们经常会“黑”河南人,去年因为东北的几件事开始“黑”东北人。白岩松说,一个民族如果不断地产生今天“黑”这、明天“黑”那的事情,就容易造成一个民族的撕裂。他的这种警觉非常对。贫富差距也一样,如果时间久了也可能产生一种断裂。

对艺术来讲,最重要的是开辟自己的领地

环球时报:女作家与男作家有什么必然的创作界限?

迟子建:只是性别不一样,迟子建后面经常会加一个“括弧女”,但对于我来讲,男女作家的区分是不存在的。

环球时报:有人评价您的作品提供了一个习焉不察、充满体温的文学东北,自成一派。在您笔下,北方边疆的人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您的创作灵感会有枯竭的时候吗?

迟子建:边疆人的不同,可能在于他们做事没那么拖泥带水,有时走出的关键一步又那么决绝、勇敢、不计较。我们的生活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点的勇敢,一点点的闪光点,而变得幸福。

一个作家是骗不了自己的,他内心洋溢着多少能量自己心里很清楚,就像你是否还有能力去爱别人一样。我可能没能力去爱谁,但我爱文学的这种能力一直在,好像很蓬勃,一直在飞扬。我写作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进入各种流派,“不入流”给了你充分的自由,你无法被归类。对艺术来讲,最最重要的是开辟自己的领地。我其实不是有意识要开辟,从一开始我就是天然朴素的想法,写我最想写的、我理解中的文学,而它跟我的人生履历刚好是相辅相成的。我就流在自己的一条河流上,这条河将流向哪里是问号,我也不知道。

当然,我们都有喜好。一件衣服即使是世界顶级名牌可能我就是不喜欢,作家又凭什么一味要求读者一定拥戴你的作品?海明威说过,如果过于听批评家的话,那么将来去海边度假的就是批评家而不是作家了。我欣赏很多同行各个风格的作品,我觉得作家的伟大恰恰就在于繁星满天。每颗星谁也不能被取代,每个人照耀的只是自己的一片天空。

悲苦是蜜,全凭心酿

环球时报:您在《候鸟的勇敢》后记里写道,书中人物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贫穷的还是富有的,都处于精神迷途之中。不迷的状态是怎样的?

迟子建:一定是法治的、清明的、民主的、自由的。我们尊重任何生命个体,整个共体才会融合,而这种和谐的姿态才是真正强大的。当然,这种理想状态不一定真实存在,只能是在我们追求的过程中,就像美好的婚姻存在吗?道理是一样的。

环球时报:这本书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慧雪师太在回答大众提问时说:“悲苦是蜜,全凭心酿”。这是否也代表了您的人生感悟?您如何理解这八个字?

迟子建:据说这本书中转载率超高的就是这句话。虽是书中人物说的,但可能也接近于我作为作家想说的话。风雨如晦的日子我经历过。我的爱人去世16年了,我依然很伤心。只有你经历了才知道不幸有多么不幸,就像你在蜜罐里才知道幸福有多么幸福一样。5·12大地震后,有很多志愿者去做心理疏导工作。其实,心理疏导只是即时的,对待亲人离世的痛苦无比漫长。痛苦怎能遗忘?它是一道伤口,它有疤。东北人有老寒腿,阴雨天就会发作。痛苦会发作,有时化解不了,疏导不了。但经历过生活的种种创痛后,我现在依然还能笑对人生。所谓笑对人生,就是当你把这种东西转化为另外一种动力或者能量时,你会发现自己的创造力依然很旺盛。我经历过丈夫去世的不幸后写出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而这本小说也是我的一个转折点,之后我很快转入《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写作。真是“悲苦是蜜,全凭心酿”。对我来讲,全凭笔酿。

其实,文学史上很多伟大作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没有几个是过得幸福的。这种不幸恰恰给作家带来无比辉煌的创作资源。对于作家来讲,所有的幸福和不幸都是财富,因为你要反映多个层面的生活,五味杂陈、喜怒哀乐都在其中。你不可能写得漆黑一团,也不可能永远阳光明媚。在生活中,这些我都拥抱。比如,在爱人的祭日,我可能会在厨房做两个菜,开一瓶红酒独斟独饮,然后在门口洒一点酒,对他说,今天是你的祭日,你也来跟我喝口酒。其他时候,我可能放一盘莫扎特的音乐,安静地享受我的生活。你去牧区看看就知道,被牛羊踏过的地方,几乎是平的,什么草都没有。第二年春天,又绿了,很神奇。大自然的生命是如此有韧性,人也如此。所以,我希望每个人都皮实,在生活有可能遭遇暴风雨时,都会有一对强劲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