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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筒般的金斯堡诗歌和万花筒般的翻译 ——惠明译版《金斯堡诗全集》

来源:《十月》 |  王一舸  2018年02月08日14:15

艾伦·金斯堡我们并不陌生。不了解中国现代诗歌的人,多少也知道他是美国“垮掉派”的主要人物。了解中国现代诗的人,就会很清楚他对中国现代诗创作起到了多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不是“曾经”,而是从以前一直到现在,到当下,风头正盛。

作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的金斯堡。在中国的影响也是逐渐兴起开来的。作为中国这边对金斯堡诗的深化的体现,所开出的最盛大的一朵花,就是这部《金斯堡全集》的中文译本的问世。

这属于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关于金斯堡和他的诗,还有这本全集对中国诗歌已经发生或者可能会有的影响,我当择以另篇。对于金斯堡本人的事情,也不在这里多讲。这一篇主要谈的是《金斯堡全集》这个译本中的诗。

金斯堡的诗对人们最大的一个影响,就是“解放”了诗。诗在金斯堡的笔下不是规矩和格律的存在,而是一种自我生命体验的表达方式。

在具体操作上,他用了三种方法。

第一种,就是诗的形式极其多样。他的诗有带韵脚的,也有不带韵脚的。有近似于我们所谓“散文诗”长句段式的。也有近似于文字游戏或者废话诗的诗歌。更多的是某种意识流般的写作,这种写作与感受体验直接关联。

而呈现于诗的文本之上,便是万花筒般的奇幻变化和无数蒙太奇般的切换。他的长诗能给人以盛大绚烂,万物缤纷,百色杂陈的感受,也是基于此。

第二种,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和身体体验来写作。

这方面,应该是直接启发了我国诗歌界中的“用身体写作”的主张。所谓“用身体写作”,强调的是写自己的生命感受,自己亲历亲感。是一种忠实于自身的“真诚写作”。以此衍生出来的方法论,就是使用最可以拿来即用,最具塑造性的语言形式——口语,来进行生命体验的记录和塑造。所以,“身体写作”与口语诗是相表里的。它改变了传统“诗”这一文体的形式,让“诗”成为了最“适用于真实表达”而存在的文体。而这一点,金斯堡无疑是早而最有力的开拓者。

他的诗中有巨繁的创作,就是用这种理念创作的。他本身就是最彻底的“用身体写作”的诗人,他在记录自己体验和感受,然后尽可能的以不修饰的还原状态写作,最后用口语朗读形式进行呈现的方式,都直接影响到中国的现代诗。

可以说,是他的创作行为开启了许多在当下中国蔚为大观的现代诗潮流。这也是他对中国现代诗的巨大贡献。

第三种,就是对朗读的重视。他的朗读不是冠带傀儡般的朗诵,不是宏大叙事,也不是絮絮叨叨。而是更适用于讲话般顺口的朗读。

并且,他独特的地方是在朗诵中对诗歌进行修改。他的诗歌创作,首先就是在日记本上把自己的体验写出,然后进行修改之后,开始公开朗读。朗读有不顺口,不如意的地方,再进行修改,再朗读。往往有一诗往复十多遍的情况,朗读本身和当时现场的朗读情况,也成为了诗下一版修改稿的依据。

所以他改变了诗的某种性质,让诗成为一种未完的,即时的生命运动。而不仅仅是一个有时间性的历史文本。

正是由于他这些“走得太远”的行为,也正是由于他开启了太多的门径(有些门径甚至不是狭义的“诗”这个范畴,而是对整个现代性和人本身的开拓),还有他与自己的主张和个人生活相表里的巨繁的诗创作,使对他的诠释变得纷纭,使他的诗并不好翻译。

而且基于上面三方面,可以这么说,《金斯堡诗全集》的中文版问世,本身就是一件惊人的事情。

我想,许多人应该对上面的情况,所应对的中文翻译策略感到好奇吧。

这是我下面要讲的问题。

应对金斯堡诗的第一个特点。即文本的多样性。它所考验译者的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否会对原文的多样性进行译文多样性的区分。一方面是能否在还原和中文诗性之间得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我用惠明翻译的原文来为大家例解这两个方面的问题吧:

我首先选择一首适于朗读的,非完全口语,并有韵脚的诗歌:

性没法安抚灵魂的疾病,

那神圣的运动只延续一个小时,

握住心脏那黄金的权柄,

却不能拯救银色的浴池,

也无力将残破的医治。

爱情是名独行的隐士,

斗篷下藏着微薄的施舍,

如若不是,我将爱你们每一个。

——节选自“诗篇·献给无线电城之夜”

可以看出译文在保持句式的语言(口语性)顺畅的基础上,与原诗一样尽量进行内韵的排布和音节顿挫的处理外,还进行了尾韵的设置。他进行尾韵韵位的处置是这样的:

庚青韵 (病)

支时韵 (时)

庚青韵 (柄)

支时韵 (池)

支时韵 (治)

支时韵 (士)

车遮韵 (舍)

车遮韵 (个)

韵部的设置有交织,也有顺押。通念无碍,朗诵时候会酣畅之感。

以上这首有韵的诗歌,可以说是卞之琳流派对于诗歌声音节奏和形式翻译的一种实践。而下面的更贴于话语本身,不讲究韵脚的诗歌,就更像脱去衣裳,显示人身体的美(甚至是丑)一样,需要另一种翻译路径。

在这种情况下,对诗的气息把握和体验,以及如何转成为“中文现代诗”的系统,就更显了然。比如著名的“绿汽车”:

我们要去最高的山朝圣

寻找心中的洛基幻景

在彼此的怀中欢笑,

笑声冲破洛基山的顶峰,

回忆老套的苦,饱醉新年的酒,

向那白雪皑皑的地平线飞驰

把仪表盘的指针一击报废

在山路尽情狂飙

我们将痛击阴云密布的公路

那儿的焦虑天使们

在树林里斜身穿行

自引擎发出阵阵尖叫。

我们将在夏夜从丹佛眺望的

山顶短叶松间消磨一宿

森林散发出超然光影

将使山顶遍布光明:

童年,青春,老年与永恒

像一颗颗芬芳的树敞开怀抱

在下个春风轻拂的夜晚

使我们因爱哑口无声,

——节选自“绿汽车”

在金斯堡这个诗里,金斯堡本身将景物和体验做到了“情景一”,而金斯堡本身的“身体写作”就是一种“知行一”,这两种融合到一起,使此诗本身就具有彩色的光辉。而译者的作用在此更显出重要,这是考验译者修养的时候。上面诗歌的译文,我想读者朗读一下,就应该了解这首诗作为“诗的翻译”本身具有的“诗人的翻译”的性质。

译者惠明作为诗人的一方面,体现于中文诗意的传达。译者的素质的体现,同样套色于此,并更显露在严谨的语言,节奏和韵脚的把握。

但是,不仅限于此。惠明作为学者和研究者的一面,会体现在另外的许多诗歌方面。这些诗或许不是金斯堡的名作,甚至在挑战诗的范畴界限。这时候需要译者收敛起诗人的一面,甚至是“诗翻译者”的一面,忠实的还原金斯堡的生命状态。和他的主张实验。一面将其诗归并为中文的,译者相应却自己建立的多样化系统之中。

比如下面这首诗:

上师老祖不孤独

心跳上师我笑谁

空灵上师未降生

打坐上师黎明中

友好上师嚼玉米

愤怒上师假情色

——节选自“上师老祖”

这首诗体现了金斯堡原诗的某些诗歌尝试的意图。而映拓为中文的图景。也体现了译者的智慧所在。

再如下面这首“麦哈顿劳动节的夜晚”:

我在劳动节的午夜走出家门走在灯火阑珊的水泥路上经过一家漆黑的酒吧前台,

去年警察曾经在这里的地板下发现过尸体,应召女郎和卡迪拉克潜伏在第一大道,

离我的公寓不远,我下楼来是为买一份今晚的报纸——

冰箱修理店的窗户栅栏上挂着大锁,一堆报纸被

日光灯的蓝光照亮,在春天的寒风里一页页翻动

——节选自“麦哈顿劳动节的夜晚”

如果说金斯堡的诗就像万花筒,那么这个翻译版本本身就呈现出“中文诗歌的万花筒”的效果。西川在他的翻译诗歌集《重新注册》的前言中曾经有这么一段话:

我不想为自己的中文语言能力辩护,但阅读我的译文,人们也许会发现,我所使用的中文有时松弛,有时紧促,有时华丽,有时朴素,这是我根据不同翻译对象做出的语言风格选择。

西川这本翻译集翻译的是许多国家不同诗人的作品(尽管也都是从英文转译的)。所以他使用了不同的翻译风格对应不同诗人,这是一种翻译策略。惠明面对的虽然是一位诗人——金斯堡。但是金斯堡诗的复杂性和开拓性,也就是说金斯堡诗歌的弹性,可能是某些诗人的立方倍数。所以,他和西川虽然面对不同层面的问题,但是操作类型是相近的。这是在考验翻译者作为“诗人”“译者”和“研究学者”甚至是“体验者”四种身份的综合能力。

而这也就是,我想说,此版本作为翻译版本不同于许多风格和写作方式相对简单的别的诗人的诗歌翻译集的不同。

金斯堡诗歌和惠明翻译中文版本的逗映,也自然从文本中体现出金斯堡的实验性译本珍贵的文献价值。金斯堡诗的第二种方式——“身体的写作”,口语的诗歌。也自然从这里下自成蹊的铺陈而来。

但是,惠明认为,这个“全集”还有更进一步发展的余地。

这不简单是谦逊,而是基于金斯堡写作诗歌第三种(层面)的方法。金斯堡虽然已经逝去,但是他的写作方法本身将诗指向未知,指向未来。将一首诗看做活的生命体。

可以想见,他不是完全认同“定稿”这个概念。如果某一首在十多次公开朗读和修改,最终付诸于出版成书的“定稿”在下一次朗读当中,更有修改余地的话,金斯堡是会让它进一步发展“自己的生命”的。

而惠明认为对于这部中文“全集”,也可以如此逻辑来看待。即,“有着开放式的,走向无限的修整的可能”。

这些是共伴自己的人生体验,感悟及对美国,对西方文化,对金斯堡本人的更深理解,可以一直“生命生长”下去的事情。这个万花筒,应该是“长乐未央”绽放于将来的花,而不仅仅是历史文献。它将伴随新的创作而形成自己新的价值,为人们基于自己的生命体验进行新的阐释。

这是一种不同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