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入虚空之矛
在戴冰的写作中,音乐和博尔赫斯是两个长期存在的主题,它们多次出现,被反复不断地涉及。这两者其实都与时间相关,前者是依赖时间而存在的艺术形式,后者则是写尽时间之诡异的文学巨擘。但时间在本质上却是虚幻的,它视之不见,摶之不得,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既不可能增加,也从来不会损耗,在意识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无迹可寻,尽管对于每个暂存于世的个体生命来说,它几乎就是惟一的现实。所以时间会成为人类焦虑的根源、思索的根源、想象的根源。博尔赫斯就说过动物永生,只有人类会死,因为只有人才会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我觉得这也许是一切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生发的因由和共同的指归,借用卢克莱修的假设,是从存在的边缘向虚无之域投去的长矛。
从第一篇小说开始,戴冰就对语言的现场感表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追求,写作成为加热词语的过程,直到它们获得能量,足以绷紧一组连续不断的意象,召唤起每一个激动人心的现场。除了年轻气盛之外,还包含着他从事写作最初的理由:他真正的迷恋其实是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写作只是使他进入这种状态的媒介。在那个时候,可能只有摇滚音乐的文化立场和浓烈的现场氛围符合他的期待。戴冰的第二本小说集忽然不见了摇滚的山呼海啸,反而代之以幽居离群的书斋写作。博尔赫斯成为戴冰的第二个写作场域,藉此,他再次进入令自己兴奋不已的精神状态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戴冰是个幸福的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他都及时地把自己的写作意图表达到淋漓尽致的程度。也许只有将自己的生命欲求和某件具体的事情结合起来的人,才有可能避免失之交臂的遗憾。博尔赫斯之于戴冰意义重大,他一股脑钻进去,一晃就是十几年。
初读博尔赫斯,觉得震撼莫名,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定义这样一位风格卓异的文体家,匪夷所思的意念大师,立地成佛的顿悟者。在博尔赫斯巨大的写作天赋面前,读者显得多么渺小;他将小说、文论、诗歌、随笔包裹在既复杂多元又浑然一体的叙事笔调之中,文体的边界化为无形,那些信手拈来的惊人之语是我们最珍贵的谈资。博尔赫斯说:一个作者最重要的东西是他的音调,一本书最重要的东西是作者的声音。正是这样,博尔赫斯的声音通过书本直达读者心中,让我们窥见语言的大教堂,见识作家的魅力,写作的魅力。日本木刻家栋方志功谈及版画的至境之时说了“幽玄”二字,在我看来,最接近这个境界的西方作家无疑是博尔赫斯。
《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在内容构成上颇有意味,是由两个既可视为无关又在事实上相联的系列组成,即如作者所言:“其中大都是博尔赫斯作品的阅读随笔,另有几篇则是多年前因其作品影响而创作的小说。”这种构成,清晰地呈现出戴冰对博尔赫斯的观照就如同一个钟摆,一面激发自己新的创作可能,一面又力图通过冷静的分析接近博尔赫斯写作的真相;一边是虚构的冲动,一面是求证的努力,两者并置起来让我们看见了一种连贯的语言与思维的流动,在感性的延宕与表述的准确性之间,语言寻找到一种自洽的状态。
据我所知,2000年之后,戴冰没有再沿着“博氏风格”继续,而是再次大幅转向,但对于博尔赫斯的分析却始终持续。我从中看到的是一个岩浆冷却的过程,从地表的翻腾渐渐没入地下,结晶成一些轮廓清晰、质地坚硬的原矿。该书最后一篇《神道中的命运》里,表面上戴冰从神秘主义教义出发分析了博尔赫斯宗教小说产生的背景,实际上他是对博尔赫斯完成了一种契诃夫式的还原:作为作家的博尔赫斯试图通过消弭一切存在之物来安慰作为盲人的博尔赫斯接受命中注定的黑暗。就如同戴冰所言,是发生在一个人精神层面上“最深刻、最苍凉、最不可思议的悲剧”。戴冰的博尔赫斯之旅,开始于惊艳其文本的瑰丽,结束于体味其命运的悲凉,也许现实的痛苦才是虚构真正的来源,而这本随笔则像是戴冰为博尔赫斯手制的一座黑色祭坛,其材料是他与博尔赫斯一起消磨的那些生命时光。
(《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戴冰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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