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花彤彤的姐》(5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那几天我也病了,是胃炎,咳嗽,低烧,浑身无力。老毛病了,常言说久病成良医,这病我自己就会看。我去大队赤脚医生那里买药,两三里路,来去时间并不长,但灾难恰巧就发生在那会儿。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没看到发儿,不知他跑哪里去了;我看到的是家里像是刚发生过战争,或者刚被抄家,一地的狼藉。碗、杯子、衣服、枕巾、被褥……本来不该躺在地上的家什,这会儿全躺在地上,在错误的地点上,而且都被摔砸得破碎不堪。我惊呆了,连忙喊水水,水水没应声,发儿也不在。我跑到厨房里一看,水水倒在灶前面的地上。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着。我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迹,顺着血迹我看到她裸露出来的手腕处有伤口,伤口还在冒血。地上有一把菜刀,刀刃上还沾着血迹。我脑子里“轰”地一声,有了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我意识到水水出事了,她可能被人强暴,然后她想不开而割腕自杀。强暴她的人,我首先想到了发儿。这狗日的有前科。水水还没死,只是奄奄一息,她眼睛微睁着,看到我,她射出那么一种绝望和无助的眼神。我仿佛听到我的心脏碎裂的声音,零落一地。发儿这狗日的,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段。

  我略懂一点急救常识,那是年轻时在战争中学到的。我连忙用布条把水水的手腕绑扎起来,不让它继续流血。第一要紧的是救水水。于是我叫了田跃进,卸了一块门板做担架,用一条毯子把水水裹了,抬起来就走。田跃进这会儿已读完初中,回生产队里当了社员,是基干民兵。我们一路小跑着,把水水送到了镇上的医院里抢救。那天我像浸在冰窖里似的,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我是拼着性命抬着水水在奔跑,我晓得我是在跟死神抢时间,如果我脚下稍微慢一点,水水就有可能死亡,而我绝不能看着水水在我眼前死掉……

  水水被医生们用小车推着穿过长长的甬道,送进了急救室。我跟田跃进焦急地在门外等候。田跃进这才问我水水是怎么回事?我刚要说出实情的时候,突然犹豫了一下。这时我已经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了。如果一个小时前发儿在我面前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砍死,但现在我在想,发儿是不是强暴了水水,这还只是我的猜测,但到底是不是他做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具体情况,等水水能说话的时候才能搞清楚。如果是发儿干的,我估计也是他突然旧病复发,失去控制才做下的。要说责任,也与我没钱让他住精神病院,他的病情没有得到彻底的治疗有关系。唉,命运呵,你怎么这么冷酷无情呢?再说家丑不可外扬。我没有将情况全部告诉给田跃进,我只说水水也许是有什么事情一时想不开吧。

  水水失血过多,经抢救,输了血,保住了性命,但是她在几天时间里一直不说话。她的老师和同学们来看望的人不少。这说明水水人缘很好。但水水一概一言不发,不肯跟任何人说话。这么好的水水,为什么如此命苦呢?没人的时候,我就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发儿干的?她明明听到了,却反而把眼睛闭上了。我看到几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出来。一切都明白了,就是发儿作的孽。老天爷呵,我想不通呀,这叫什么命运?难道我从血盆里把他抱回家,把他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就是为了让他祸害我的亲生女儿?

  这天晚上,发儿到病房里来了。我愣了一下。我不晓得他是怎么找来的,也不知他现在清醒过来没有。水水听到动静,扭过头来,看到了发儿,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然后朝墙角里躲去,看那样子,恨不得墙角里有一条缝让她钻进去。我狠狠地一拳头,击中了发儿的下颌骨,把他打翻在地,然后我用脚踢他,边踢边骂。水水却尖叫道:别打了,爸爸。我这才停了手。水水指着发儿说:滚,滚出去,我不要看到你。发儿委屈地说:我这两天脑子里都是空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才清醒些。我问队里人,你们在哪里,家里怎么没有人?他们躲我,笑我,让我到医院来找你们。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让你们这么恨我?我恨恨地说:你狗日的做的好事。发儿似乎明白了他做的事情,愣了一下,然后在地上“卟嗵”跪下了,朝着水水磕着响头。地上有了醒目的红色,那是他额头上的血,我开始想这是他该磕的,但怕他磕死了,便抓住他的肩膀制止:你妈个屄,你还嫌闹的乱子不够大?发儿挺直了身子:虽然事情是我犯病才发生的,但我害了妹妹,死有余辜,您让我死还不行吗?我骂道:你死了,问题就都解决了?水水就好了?我拼命地把发儿拉到外面的走廊里:你先回家里去,不要到医院来,来了没有任何作用,只能增加对水水的刺激。我好说歹说把他轰走了。

  眼看高考的日期临近了,水水的伤势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却常常望着天花板出神。我守在她的病床前,给她说高考的事,希望她能振作起来,回校去复习备考,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我像一只啼血的杜鹃,喉咙都说破了,她才说一句:爸爸,您当我死了吧,我什么事都不想了。这话说得我心寒。

  我想到皮宏程。水水出的这事儿,该怎么告诉他呢?

  我要给水水办出院手续了。水水突然说:爸爸,如果您要我好好活着,我只有嫁给发儿哥哥了;否则还是活不成。我听了脑子里一炸:嫁给发儿?是他作践了你呀。水水脸都不动一下: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了,哪个男人还肯要我?是他做下的,他当然得要了。再说他虽不是您亲生的,却是我哥。他那种想女人的疯病,以前听人说,只要有了女人,就自然不会再犯了,比什么药都灵验。

  6

  水水出院了,回到家里,一刻也没消停,便开始收扫洗抹地做家务。这些天家里既乱又脏,经过水水的一番拾掇,立马变得干净整洁。屋顶上又升起了袅袅娜娜的炊烟。天刚黑的时候,发儿回来了,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的样子。一会儿水水便端菜上桌了,她见到发儿,看不出憎恨和激动,显得很平静。我们一起默默地吃饭,彼此咀嚼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但我的泪掉在饭碗里,我是和着泪下咽的。

  晚饭后我看到水水伏在桌上写什么,似乎写得并不顺利,因为桌上、地上有不少被撕碎的纸片,一如她凌乱的思绪。写到下半夜了,我起来解溲,看到她还在油灯下写着,便提醒说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写什么明天接着写又不是不行。水水转过头来,拢一拢头发:爹,我给宏程写最后一封信,一会儿就好,您睡吧。

  我很为水水的情绪发愁,无法入睡,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意思呢?

  唉,生为我的女儿,本来就让她受苦了,现在又被发儿害成这样子。

  屋外有公鸡在悲愤地打鸣了,此起彼伏。水水房间里有动静了,似乎写完了,然后我看到油灯的灯影移动,她端着油灯,推开了发儿的房门。门轴发出“吱儿”的悲鸣,我听起来像是打雷的声音,我晓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像被刀子捅了一样的难受,但是我没有力气起床,我也不晓得我该做什么……

  这叫什么日子呀,狗日的郑孝雄,阴魂不散,存心叫我活不舒展……

  7

  那一阵子,一直下着连阴雨,下了多长时间我也不记得,开始还记记日子,后来索性不记了,你再怎么记日子它还是阴雨天。好在再后来天终于放晴了,天晴的日子,大队改叫了村,生产队改称了村民小组,土地已经下放到农户了,叫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当了三十多年书记的瞎瓜终于下台了,他也回到土地上种他的责任田,而且据说他媳妇钱岩米嫌他不会干活,只是吃闲饭,便把他分出来单过。我们一家三口,分到了十亩水旱地。我分到的这些地,全部是我们家在土改前的地,它们曾被作为土改时的胜利果实分给了贫雇农,而现在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这天家里来了两个陌生客人,像是干部,自称是县党史办的。他俩一老一少,老的姓钱,少的姓王。当然老钱也只是五十出头,比我小多了。我有些愕然:你们是县党史办的?想必与中共历史有关,却来找我干什么?老钱问:您是不是认识一位名叫吴华达的老红军?

  柚子头?我愣了一下。

  对了,当时人们都叫他“柚子头”。

  我想起来了。时间太过久远了,我已忘了他的本名,说“柚子头”我当然是印象深的。可为什么又来追问这个?是不是又要追查我那段当改组派的历史?难道又要搞什么运动了?历次政治运动中,为了我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我曾无数次地被整得死去活来。

  老田同志,您不要有顾虑。哈哈,中央早就说过,再不搞政治运动了。这回呀,是北京有人关心您了。

  北京有人关心我?我在想,我是不是听错了。他还称我“同志”哩。

  是的。老田同志,您是不是认识吴华达将军?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