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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5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再就是关于田钟乐的生活态度,可以概括为“诗化人生”四个字,而这也关系到道教。道家追求“无为”、“不争”,超脱世俗困扰,钟情乡野闲适自然的生活,这些都对田钟乐的“诗化人生”产生了深刻影响。道家“贵生”,珍爱生命,而在田钟乐漫长的一生中,都体现出对生命的尊重。“诗化人生”是田钟乐的生命追求,也体现着清江流域的土家人对于“幸福”的理解。“诗化人生”与海德格尔“诗意地栖居”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以技术的方式对待自然持批判态度。清江流域最具代表性的南曲段子《春去夏来》中有唱段“钓得鲜鱼沽美酒,一无烦恼二无忧,风波浪里消岁月,荷叶林中度春秋”,即是这种理念的真实写照。

  田钟乐青少年时代血气方刚,受叔父影响参加过革命,但受到挫折后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变成了一个社会边缘人。“革命”离他很遥远了,民歌离他近了。他的一生可谓多灾之难、九死一生,但再大的苦难也不能把他打垮。他的生命,像清江岸边的芭茅一样柔韧,虽然命贱,但顽强地活着,且活出了盎然诗意。这主要体现在他看淡现实名利,以亲近自然为乐,以简朴生活为乐,追求快乐逍遥,追求高雅文化享受,着力寻找心灵的幸福与和谐。他的名字“钟乐”正含此意。

  对中国的普通民众而言,活下来不容易,所以其实不管社会如何变革,他们的“第一要务”就是“活着”。九死一生地活着,九死未悔地活着。从长远的历史看,“革命”或许是阶段性的,而活下去,并且活得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主题和人民的生命追求。

  4

  那天是个周末,我和水水正在吃午饭,房门一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满嘴胡茬的青年站在门口,挡住了光线。这是谁呢?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来人却在叫“爸爸,水水”。原来他是发儿。我告诉水水说:这是你哥哥回来了。水水还愣着。也难怪,十年了,他被带走的那年,水水才七岁,对哥哥的印象很淡薄了,在她成长着的这些年,哥哥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发儿坐牢的第二年就被送到千里外的沙洋劳改农场去了。他在县看守所关押的时候,我曾带水水去看望过一次,带了点儿他喜欢吃的东西,隔着铁窗讲了几句话。他那时在铁窗里面给我下跪了,哭着诉说他的悔恨。后来他到沙洋劳改,因为太远,交通不便,我就没办法去探望他,只给他寄过几封信,但他很少回信,偶尔回信,也只是寥寥数句。现在我看到他皮肤变黑了,长胡茬了,胳膊肌肉充满了力量,手掌则非常粗糙,又黑又脏,还有一些裂口。我问起他在劳改农场的情况,做些什么劳动,是不是很苦很累,以及管教干部打不打人,饭是不是吃得饱等等,但发儿似乎不愿意讲这些,我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发儿向生产队交上了介绍信,然后参加劳动,给家里挣工分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家多了一个硬劳力。我已过了城里工人退休的年龄,也该稍微歇息歇息了,就乐得在家里做做家务,喂猪,种自留地。发儿显得沉默寡言。我让水水多给哥哥一些关心,水水的确也懂得心疼人,她从学校回来,总是变着法儿给哥哥做好吃的东西。她做鞋垫则总是同时做三双,有发儿和我的,另一双则寄往福建。

  有一天还没到收工的时候,突然三位民兵捆着发儿,把他押回家来,其中一个是我侄儿田跃进。五年前跃进他爸田怀勋突然病世了,那时据说正准备调他到县革委会去当副主任哩。我自然为他高兴,更为世勋叔叔欣慰,“将门虎子”,怀勋弟弟终于有出息了。但可惜他没来得及走马上任,便住进了县医院,不几天被确诊是肝腹水,而且是晚期。我去县医院看望过他,帮着守护了几天,一个月后他就死了。在他的病床前,我其实是怀着很重的心思的,主要是他给他菊香嫂嫂的几斤救命粮被我贪污了,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后来事实表明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甚至是一桩罪行:我的贪污直接导致了菊香的死亡。如果我没有贪污那些粮食,菊香可能现在还活着,且正坐在我的位置上,在医院里帮着照顾怀勋。而更为严重的是,我对于我的这个罪行,说不出口,我无法做到坦然地向田怀勋讲这件事。后来直到他在医院去世,我都没有讲出这件事。他将永远不会得知这件事的真相了。这件事像我心里的一块阴影、一个病灶,便一直存活在我的灵魂里,而且它不仅不会消失,反而日益长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杀死了菊香。而且,菊香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拿出了最后的粮食来接济我和发儿。她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她无私的光芒照亮了我内心的丑恶、卑污、下作、苟且。我曾经那么蹂躏她,那么欺负她,那么漠视她……怀勋的尸骨运回我们田家祖园安葬的时候,我弟媳吕芳菲躺在床上输液,光是流泪。我便建议她对前来参加治丧的公社主任胡学环提些要求——他早已恢复了职务,主要是关于田合作和田跃进的户口“农转非”问题以及“接班”问题。所谓“农转非”,是指由“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所谓“接班”,是指子女在父母辈离开工作岗位后而进行顶职接替,是那个时代就业的一种重要方式。胡学环被请来在吕芳菲的病床前主持了家庭会议,我也作为田家亲属代表参加了。问题由吕芳菲提出来,但胡学环为难地说:虽然田部长在世的时候对我本人很关照,他的事我应该帮忙安排好,但这几件事都是非常为难的事,不在政策的框框内。我晓得问题的症结主要是吕芳菲是农村户口。按政策,儿女的户口问题都是随母亲的,田芳菲本来已经有希望解决商品粮户口——县人武部领导都表过态的,但还没来得及解决好怀勋就死了,她的农转非问题一下子变得不大可能了,所以田合作和田跃进都还是农业户口。既是农业户口,也就不好安排工作,不能“接班”。吕芳菲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便哭得更加伤心。在这种时候,我想我说话得强硬些,我对胡学环说:田怀勋是田世勋的儿子,是烈士遗孤。这个情况你应该清楚吧?田世勋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贡献大不大?他的后代,怎么着也该有所安慰吧?田跃进现在还小,但田合作已十六岁了,你们应该考虑安排就业了。这个要求我们认为是毫不过份的。如果这点想法也不能帮忙解决,我们先把田怀勋的遗体放几天再说。胡学环脸色愠怒,他看我曾是富农分子,却居然有胆子这样跟他说话,恨不得把我抓起来扔进监狱里去,但是现在政策不同以往了,我已摘帽了,他奈何我不得,只能强忍着。后来胡学环犹豫了许久,总算表态安排田合作到公社服装厂去上班,稍后再考虑设法转成商品粮户口。田合作当时正在读高一,自然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便弃学进了服装厂。田跃进还小,还在读初中,他不喜欢读书,倒是学校的劳动积极分子。

  田跃进把发儿交给我,我看到发儿被捆绑着,而且鼻青脸肿的,嘴角和衣服上还有些血渍,吓了一跳。发儿犯什么罪了?三个民兵便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我听得又气又急。原来社里歇晌时,发儿冷不防把一位妇女按倒在地上,并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妇女的裤子扯到了膝弯下,裤子都被扯破了。那妇女三十多岁了,平时也是很泼辣的,开玩笑时什么话都敢说,还敢当众脱生产队长的裤子。从来都是男人怕她的辣劲儿的,没想到这天她怎么让发儿按倒在地了。她的辣劲儿没有了,吓得大哭。几位民兵冲上去把发儿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本来民兵们把发儿捆起来准备送到公社去,结果发现发儿嘿嘿地傻笑着,眼神都是直直的。他有神经病。有人这么惊呼着。于是队长让民兵把发儿给我送到家来了。民兵们还凶狠地对我教训说:你把他看紧点儿,别让他再祸害女人。

  民兵们走后,我也不晓得他这病该怎么治。送精神病院?倒是听说过有精神病院,但在哪里?送发儿去得花多少钱?我都不清楚。想到要花很多钱,我便不愿意多想了,而只好请赤脚医生帮忙弄了草药来熬了他喝。喝了两副药后,他似乎清醒些了。爸爸,我怎么了?干嘛要捆着我?我不晓得怎么对他解释才好,只好给他松了绑,恢复了他的自由。他喝了五副药,我觉得他跟健康人无异了,于是给他停了药,再要多喝药我也没钱给他买。后来我在想他的病因,精神失常,是什么原因呢?发儿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没有这样的病根呀。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在劳改期间,受到了什么刺激,导致了这种病。但每次问起发儿这十年在农场是怎么度过的,他都从不细讲,讳莫如深。

  5

  水水高中快毕业那一阵子,十分刻苦用功。她常说“头悬梁锥刺骨”这句话。的确这句话是她那时的状态。她告诉我学校里老师常号召说,要“把十年动乱的损失夺回来”,不用功是没有前途的。她是走读生,晚上回到家里,总得复习,做习题,有时候搞到凌晨一两点钟才肯上床睡觉。老师们也非常看好她,把她作为佷山中学高考上线的种子选手在培养。天气越来越热了,水水有一次在教室里晕倒了,老师把她带到医院检查,倒没什么大事,就是太累,太热,又兼营养不良,医生给她开了药,输液,然后建议她在家休息几天,不要太玩儿命了。学校派了两名学生把水水送回了家,然后嘱咐说要让她在家休息两天再回学校复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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