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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4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这期间我遭到的最惨的一次游斗,是佷山工农兵联盟司令部(简称“佷工司”)在烟台子组织的那次批斗。“佷工司”是以工人为主体的司令部,邓美娇是司令,但邓美娇现在已经不叫邓美娇,而改了名字叫“邓克思”了。人们也叫她“娇司令”。她这个司令部影响力仅次于发儿的“佷红司”,而且“佷工司”因为控制着对外通讯联络用的长途电话和可以大造舆论的广播站,所以在声势上甚至超过了“佷红司”。她跟我们田家坪大队和东边的龙潭大队等几个战斗队联合行动,把他们的“五类分子”和“走资派”也押到田家坪来,所以这天共有八个批斗对象。田家坪的批斗对象中有我和瞎瓜。批斗对象都头戴着纸糊的高帽子。“高帽子”两尺高、上尖下圆,上面用黑字写着被批斗人的身份,然后用红笔划一个大叉叉,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与世勋叔叔被押上法场的情景,而且也是在烟台子。瞎瓜头上的高帽子上写着“走资派瞎瓜”,我的高帽子上写的是“反革命分子田钟乐”。那天参加批斗会的战斗队员上百人,分别被混编成了四个方队:土枪队、大刀队、红缨枪队、马鞭队。每个方队二十多人。整个会场,有一股凛冽的杀气。那天被通知来参加大会的群众,则有上千人。

  大会开始的时候,“娇司令”在台上点名:把“反革命分子”田钟乐押上台来。便有两个造反干将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反扭着,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推上了审判台。每押上一个坏分子上来,台下便有人领呼“坚决打倒”、“彻底砸烂”、“一举粉碎”、“再踏上一只脚”之类的口号,气势磅礴,响遏行云。

  游斗开始了。首先是让我们这些坏分子在大操场上跑圈子,由土枪方队的干将们押阵。佷山镇猎人多,会制土枪、土铳药的人不少,土枪队那是真枪实弹。我们开跑前,土枪队的人先集中对天鸣枪,以示震慑我们坏分子,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然后我们被喝斥着开跑,谁跑慢了,脊背上、屁股上就得挨上一枪托。

  接下来是大刀队执法。大刀队里有两种刀,一种是四尺长四寸宽的大马刀,刀柄上系红绸。过去闹红军时,好多战士都背着这种大刀。另一种刀是日本军刀,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刀都磨得很锋利,寒光逼人。他们还嘹亮地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他们押着我们跑圈的时候,的确令人胆战心寒。

  再是红缨枪队上场,枪上都系着红绸。

  最后是马鞭队押阵。马鞭子全是由酒杯粗的金竹根做成的,三四尺长,竹节一楞一楞的,既硬结又富有弹性,在手中使劲一抡,发出“呜呜”的响声。这个马鞭队是最可怕的,我们跑到此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但马鞭队的小青年们才不管这一套哩,他们追上我们就是狠狠的抽鞭子,把“阶级仇、民族恨”全发泄在我们这些“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身上。一鞭子“嗨”到脊背上,立马就是一条紫黑色的血痕。

  游斗结束,还有“架土飞机”的节目。每四个造反派上来对付我们一个批斗对象。一个造反派抓左臂,揪左边的头发;一个造反派抓右臂,揪右边头发;一个造反派抓双脚。这样,批斗对象就像飞机一样腾空离地了。这还不算,还有一个造反派用食指和中指头,钩住批斗对象的两个鼻孔,使劲的往前拖。“娇司令”一声令下,一架“土飞机”便在大操场上飞快地转了起来。他们架我的“土飞机”的时候,我的鼻孔被抓坏了,鲜血直流,但我拼命地忍住疼痛,一声不吭……这是我受皮肉之苦最为严重的一次,我身上到处是伤痕,不知流了多少鲜血,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恢复元气。

  7

  我养伤期间,赵虹突然来了。我对赵虹的出现很惊讶,不为别的,文革这么乱,各单位都已经瘫痪了,她跑到佷山来干什么?她忙自我介绍说,是因为在文革之前,她曾打报告向省民政厅要了一千块钱,准备在佷山建一座“红六军军长田世勋纪念碑”。反正这会儿县里也闹腾得很,无法正常上班,她就跑到佷山来。

  我连忙把她拉到巴霖跟前,向巴霖作了介绍。巴霖以前就听我说过赵虹,两年前赵虹找瞎瓜帮我要了两间菊香住过的房,又曾对瞎瓜说要他帮我找个女人,“我下回来,也好在他家讨口饭吃。”这话犹在耳畔。我能跟巴霖结婚,说起来也有赵虹的功劳,这会儿巴霖见到赵虹便很高兴。巴霖好歹要请赵虹吃饭。想起上一次赵虹来找我采风五天,饭都没吃上一餐,我真是惭愧,现在我家里有了女人,去年杀了一头猪,“购半留半”,便有请客吃饭的条件了。巴霖麻利地开始做饭,我去请田怀勋一家人也一起过来吃饭——正好赵虹说还有事要见田怀勋。田怀勋这一阵子总是躲在家里,反正公社机关已经无法正常上班了,幸好他又不是公社的主要领导,造反派也没有兴趣太注意他。我与田怀勋虽为堂兄弟,但两家人却是一直很少相互走动的,更不用说在一起吃餐饭,现在是赵虹来了,才创造了这个机会。为了这份温暖,我也该感谢赵虹。吕芳菲还客套,或许是不习惯,不肯过来,田怀勋说,你们妯娌也该融洽一些,去吧,合作跟跃进也都去吧。于是他们一家人都过来了。吕芳菲便到灶上帮巴霖烧火,合作跟跃进带着若水一边去疯玩儿了。

  说是请赵虹吃饭,也没什么菜蔬,但我们跟赵虹交谈得很融洽。聊到我前一段被“娇司令”领导的批斗会打伤的事,大家只有摇头的份儿。这年头,谁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赵虹这阵子在县里也挨整了,也戴高帽子游街了,她被造反派们批判为“黑线人物”,说她编辑《长阳民间艺术搜存录》是贩卖的“封资修黑货”,全县文艺战线的“破四旧”正是从她开始。更让她痛苦的是她的在县医院工作的外科医生丈夫竟贴出“大字报”揭发她,说她曾把一张刊登有毛主席语录的报纸做了解溲纸。这让造反派们简直激怒了,把她送进公安局关了一个多月,后来觉得她也到底没有多大的罪,再说监狱也是人满为患,她便又被放出来。那天她回家,推开家门,床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激情肉搏之中。

  突然定格。

  女人她认识,是男人手下的美貌护士。

  滚。

  赵虹拿起一把菜刀,狂乱地挥舞着,男人女人都吓坏了,提着衣裤飞快地逃出门外。

  她一怒之下,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就跑到佷山来了。

  哈哈哈哈。赵虹放肆地笑起来,接着她哭了,泪眼婆娑。我和世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幸好赵虹及时地止住了哭泣,话题转到来佷山建“红六军军长田世勋纪念碑”的事。这倒是一件正经事,但这时公社领导层都瘫痪了,公社主任胡学环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赵虹便想到田怀勋,因为田怀勋是田世勋之子,又是公社人武部长,建“红六军军长田世勋纪念碑”的事儿必得找他商量。因为赵虹手里有一千块钱专款这个物质基础,田怀勋便很高兴,但却对纪念碑的名称问题提出疑问,建议另改名称:我父亲一个人能有多大的贡献呢?再说我也不愿意为自己的父亲来建一座碑,这显得也太那个了。赵虹有点发愣:你又何必谦虚?田怀勋说:我可不是谦虚,的确如果我父亲有灵在天,他也不会同意为他个人建一座纪念碑的——我父亲之牺牲哪里是为个人谋取功名呢?赵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一方面也因为田怀勋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我看看他俩出现僵持,这才建议说:要不,就建一座“七十七烈士纪念碑”?

  几年前,在烟台子那里发掘出了七十七具红军遗骸,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听了我的建议,赵虹点点头:不错,这样命名也很好。

  田怀勋也完全赞成这个建议。

  纪念碑的名称定下来了。赵虹感慨地对田怀勋说:我没想到给你父亲立碑的事还会在你这里遭到否决,不过我是真心佩服你,你真是将门虎子。田怀勋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有惭愧二字。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愧对革命先烈的。赵虹说:我真没见到过像你这么正直的干部。田怀勋摇摇头说:不,很多事我的确有愧,比如大跃进后期田家坪大队饿死三百人,但当时的政治形势压迫着我,我大气都不敢喘,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后来见饿死的人太多了,才终于忍不住写了一封匿名信,向县革委会主任反映这个情况。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该死的是我。这么多人都饿死了,而我还苟活于世,有何脸面?而且这话,我到今天才敢对你们讲起。

  说完他长叹一声,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我到此时也才晓得那封匿名信是我堂弟怀勋所写,顿时为他感到骄傲。赵虹热情地握住田怀勋的手:我们当时听说有匿名信引起了县革委会主任的重视,但没想到是你写的呀!怀勋,你千万不要自责。在那种政治形势下,哪个人敢公开批评大跃进呢?

  我也赞叹道:你那封信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要不是你,后来还得再饿死几百人。

  这天晚上怀勋和赵虹都没有把我当外人看,他们是在我家的火垅里商量了立“七十七烈士纪念碑”的大事。方案是由田怀勋牵头调集各大队民兵,搞一次大会战,用半个月时间来建纪念碑。纪念碑的地点,就选在烈士们牺牲的烟台子那里。后来田怀勋就调动民兵行动起来了。这一阵子,别的什么都乱套了,幸好民兵还能够召集。本来纪念碑更改名称应该报省民政厅批准的,但民政部门自上而下也都乱了套,没有人管事了,所以赵虹说:这事我做主了,只要是对的,我们先做起来再说。建碑过程中,发儿曾到烟台子看过,他用怀疑的眼神在那里转了一圈,幸好赵虹正在工地上,向他进行了一番解释,说这是为革命烈士立的纪念碑,自然是“革命”的,跟“四旧”根本扯不上边儿,发儿没吭一声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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