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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5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这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镇政府打到村委会来的,让我到县委统战部去参加一个会议。我不去,我都七十好几的人了,离天远离土近,普通老百姓一个,也不想追求什么功名利禄,跑到统战部去开什么会哟。镇办公室的人说那不行,是一定要去的,县里的部长说,就是捆也把他捆来。我没犯法,捆我干什么?都什么年代了?我可不吃这一套。办公室的人就说,部长是打个比方,不是说真要捆您,而是说我们无论如何要把您弄到县里去。我们派车送您去还不行吗?对我一个糟老头子,有这个必要?有什么会议是非要我参加不可的呢?我还是不去。办公室的人说,您肯定要去的,肯定有大事,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您,部长说,要给您蛮大的一个惊喜。

  简直有点儿云里雾里,把我给弄糊涂了。后来还是水水力劝我去参加会议,我才去。镇里安排了一辆吉普车送我到县里去。记忆中这是我跟玉露在外流浪回乡后第一次赴县城。我心情颇不平静。特别是想到要路过隔河岩镇,那里是黎步咏的出生地——现在总算等到了昭雪,也是玉露投江的地方。到了隔河岩,我让司机在江边停留了一会儿,我要凭吊一下玉露,但是这一带范围很大,玉露当年带着孩子们藏在哪个山洞里来着?

  乐爷爷,隔河岩马上要建大坝了,清江水电梯级开发。司机这样介绍。

  哦?我有点心不在焉。

  你们呆在这里,我去把鬼子引开。明白吗?

  阿姨,您千万别出去冒险了。

  放心吧,我跑山路快,鬼子是追不上我的。

  听说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将来正是坝轴线哩。

  “砰、砰砰……”哪里有枪声响起。

  “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鬼子朝玉露追过去。玉露像一只矫健的山兔,拼命地朝江边奔跑着,鬼子们一路呜里哇啦的乱叫,但就是落下她一大截。眼看她就要甩开鬼子了,但是,她突然脚下一虚,摔倒在地。

  ……我揪心地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一切都无迹可循。我只好在江边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往江里投了在镇上买好的一盒水饺,洒了一杯苞谷酒,然后在礁石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玉露说:我来晚了,请原谅我吧。当年正在战乱中,我甚至不能到这里来寻回你的尸身,真是罪过。后来的四十多年里,我一直恶运缠身,甚至都没有走出过佷山镇一步!我满心满眼尽是凄凉,却奇怪地没有眼泪涌出,我想是我此生流了太多的泪,泪水早已干涸了吧。

  时间不早了,县里领导还等着我们哩。我们走吧?司机把我扶了起来,上了车。我还在琢磨司机的话。在玉露当年投江的地方,不久的将来就会崛起一座现代化的大坝,这倒是意味深长的。

  不多会便到了县城,县城的面貌变化真大。车直接进了县招待所院子,县委统战部的工作人员接待了我,把我安顿到一个很高级的房间里住下了。里面有一大张床,床单洁白得耀眼,有宽大的沙发,坐上去很松软,有可以坐着解溲的卫生间。我简直弄不明白,何以要让我享受这么奢华的待遇?要统战我?我又不是什么民主党派的重要人物,我只是一个种田的老百姓而已。我摇摇头,真想不明白。

  后来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很多人朝我这房间里走来。

  我打开门,看到为首的竟是胡学环。他热情地握着我的手:乐师傅,好多年没见到你了。

  他旁边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胡部长。原来他现在当着县委统战部部长,他也显得很苍老喽。

  胡学环指指他身后的一位穿着白西装、吊带裤的男人说:钟乐老,来,我考考你,这位先生你认识吗?

  他指的这位先生,也该近六十岁了吧?他的装束跟我们内地人比起来,分明有些不同,透着怪异。他看起来有几分眼熟,让我觉得很亲切,但我又似乎没见过此人。我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恕我眼拙,我好像不认识。没想到那位白西装居然上前握着我的手:爹,我是文德呀,您真的认不出我来了?

  文德?

  是呀,我是您的二儿子文德呀。我是从台湾回来的。您不相信?我真是文德呀,您看我的长命锁。他解开脖子那里的衬衣钮扣,露出一把银质的长命锁,上面赫然就是一个“德”字。

  你真是文德?我们以为你早就死了呀。

  爹,我没死,您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那年,我在南京,被迫跟着中央军撤退到了台湾,后来就一直没办法跟您寄信了,联系不上了。所以,您们以为我死了,也是很正常的。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感到一阵旋晕,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在地。文德和胡部长连忙把我扶着,让我在沙发上坐好。服务员给我递过一杯糖水,我喝下了,又闭着眼睛休息了几分钟,才感觉好些了。

  胡部长和工作人员都退下了,我跟文德俩人留下在房间里说话。原来,文德和文道、怀勋一起策划,把郑孝雄打个半死之后,被迫逃亡,后来文德和怀勋一起被川军抓了壮丁,参加了国军,后来文德跟怀勋两人的部队分开了,文德辗转到了南京。在南京给家里寄出最后一封信后,便被裹挟着漂洋过海地到了台湾,到台湾后他还是很受重用的,渐渐地官至国军团长。台海隔绝的这几十年,最初军官们都是跃跃欲试要反攻大陆,想回到家乡的,但后来年长月久,越来越没了指望。眼看人到中年,他才不得不娶了一个台湾高山族女子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名叫田诗清,是思念家乡清江的意思。这次他是一个人先回家探探路,以后还打算带她们母女回乡探亲哩。

  我也说了这边的情况,包括文道在剿匪中牺牲,母亲菊香怎样在大饥饿中饿死而我至今怀着深深的歉疚,田怀勋得肝腹水死了,田怀勋的两个孩子田合作和田跃进情况都不怎么好……当我讲到我收养了郑孝雄之子,并改姓为田明发,田明发与水水的婚姻一团糟,以及田明发这两年的逃债时,文德叹息道:真是冤孽,怎么会是郑孝雄的孙子,这太意外了。

  一会儿工作人员来请我们去宴会厅用餐。县委统战部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晚宴,宴会上胡学环致了欢迎辞,还请来了县歌舞团的几位男女演员表演了几个简单的歌舞节目,一时气氛非常浓烈。第二天胡学环又亲自陪同,用轿车陪送我们回到家乡佷山田家坪。回到家里,文德见到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挺着大肚子却仍然那么美丽可爱的水水。水水有些拘谨地叫了“哥哥”,文德激动地走上前,把水水抱在怀里,水水有那么一瞬间的生涩,从文德的肩头看了看我,我点点头,水水便也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文德。这一刻,我泪水再也忍不住滴嗒滚落。问起田明发,他正在三十里外的一处建筑工地做事儿,我连忙请了村人去通知他回来。

  文德到田家祖园祭奠了爷爷、婆婆、世勋伯伯和母亲菊香、覃玉露阿姨、小妈巴霖以及列祖列宗,然后在家里吃了水水亲手做的晚餐。晚餐很丰盛,是田合作给水水当的下手。田合作的男人是镇服装厂的车间副主任,看样子很能干,他们的女儿三岁了,这会儿跑得看不见踪影;田跃进和他的新婚妻子也来了,他俩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吃饭的时候那女子好歹不肯坐到桌上来,透出可爱的拘谨。这时田明发从工地上赶回来了,他跟文德的见面有几分尴尬,但是文德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如果不注意观察,是看不出他眼里的厌恶的。大家坐在桌上开饭了,文德那个馋呵,不停地称赞水水的饭菜跟当年他妈妈和玉露阿姨的饭菜一样可口,水水呢则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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