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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5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这天,县长给我送来了两包尿素,几位干部帮着从车上搬了下来。最近几年农村化肥供应紧张,拿着钱都买不到这东西,好多地方都发生了抢购风潮。

  8

  水水和发儿的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注定不幸福的,他俩经常冷战,吵架,具体原因我不全清楚,但我晓得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发儿老爱赌博,而且经常输。虽然他只是打打小牌,但总输,把他当泥瓦匠挣的工资输掉,很少有钱拿回家用,最近的一次甚至把家里刚收获的苞谷偷偷地卖掉了两百斤,那可是我跟水水劳动的血汗成果呵,简直是气死人了,也难怪这次水水大发雷霆之怒,她第一次把家里的茶杯、碗摔碎在地上。发儿狼狈地逃走时,跟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但是发儿没顾得上跟来人打招呼,看了来人一眼便自顾自地跑出了家门。我那时一个人在喝闷酒。他俩吵架什么的我从不插言。这时我抬眼看,竟是皮宏程,他穿一件摘除了帽徽领章的草绿色军装,戴着军帽,倒是大半新的,跟我点了点头,然后默默从地上捡拾摔脆的茶杯和碗的残骸。我站起来要跟宏程说话的时候,水水也注意到宏程的存在,她愣了一下,然后捂着脸,哭出声来了,跑进了内室,关上了门。我们听到她强忍着的哽咽,然后就没有声音了。我跟宏程打了招呼,给他让座,给他倒了杯凉茶。他端着茶杯,却没有坐下,而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水水的房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是不是转业了?是的,转业了,回乡了,安排在镇文化站当站长。本来部队首长是不让我回来的,有继续提拔的机会,但是我牵挂着水水,硬是犟着转业了。我是来看望水水的,好多年没见了,后来水水不让写信,我们失去了联系,现在转业回到家乡,报到后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您和水水。我心里很难受。替宏程难受,替水水难受,也是我自己难受。我不知该怎么对他说这些事,不知从哪里说起。水水结婚了,四年前就结婚了,谢谢你对她的关心。皮宏程脸色难看,但看不出太大的激动,只是不解,我想他应该早就晓得了水水结婚的事。他哆嗦着嘴唇,为什么?为什么水水就结婚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发儿犯病的事我说不出口,发儿有了水水后倒是一次也没有再犯过病,但我同样也说不出口。半晌,我走到水水房门前。水水,宏程来了,你出来说话呀。你让他走吧,我不配见他,不配跟他说话。我转达了水水的话。其实不用转达,宏程已经都听到了。他又站了一会儿,好长好长的一会儿,一声没吭,然后他跟我告辞。临走时他把茶杯放在桌上,茶杯里的水他一口也没喝。

  我胃痛,偶尔还会有几声咳嗽,夜深了我无法入睡。我在想,明天得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这个老毛病,这些年时不时地会发作几天,只是今天疼得比以往厉害,还冒酸水、呕吐。水水一天没开房门,她沉浸在她自己的伤痛里。有人敲门,我强撑着起来开了门,是发儿醉醺醺地回来了。我从不问他在哪里喝酒或者打牌的事,我对他的怨恨真是像天上的积雨云越积越厚了。我好后悔当初做好事收养了他狗日的。我心里难受的时候宁愿打自己的耳光。他带着几分讨好的神情对我笑着说:爹,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借给我两百块钱行不行?我本来是不愿意责备他什么的,但忍不住说:你又输了这么多?哪哟,爹你太小看发儿了,今天是王廉奉书记在街上碰上了我,拉我去上馆子,喝酒的时候,他透露镇政府的厕所要维修,他们的预算是五百块钱,我就想,这活儿我一定得接下来。爹你借我两百块钱,我要给王书记送个人情。你疯了吧?你以前一直帮人家做工,也没见你单独搞过工程,这样的业务你接得下来?即使能接下来,怕是赚不到两百块钱,你就要给王书记送两百?人家王书记的工资听说也才五六十块钱,相当于他小半年的工资。这您就不懂了,我即使赚不到两百,即使是个亏帐,也要送上这个人情——好多人想送还送不上哩。您想呵,只要他接受了这两百,以后他就会想着我,有业务的时候就会帮着我,这叫放长线钓大鱼。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我不听。爹您听不听没关系,您借我两百块钱就是了,就算这是我最后一次找您借钱。您对我是大恩大德,何必在这两百块钱上计较我?没办法,我身上刚好还有两百块钱,是我好不容易才攒到的,只好给他了,而这就意味着我没钱去看病弄药了。这不是冤孽是什么?没什么,我的老毛病也死不了人,悄悄地忍上两天也许就会好些。

  不久,发儿就真把重修镇政府厕所的活儿揽上手了,他找了两个小工,带着几分得意开工了。活儿一个月就结束了,然后他又请王书记吃饭。王书记对他说,你挣这几个小钱哪买得起单,我不要你请,我请你,你把你爹请到镇里来,佷山饭店,看县长的面子,我好歹也该招待你爹一次了。

  我本不想去吃这个饭,这么些年从没有当官的请我吃饭,我怕折寿,但是发儿坚持一定要让我去参加,说是我去了,以后他再从王书记手里接工程就好办了。没办法,我推脱不了,虽然王书记收了两百块钱的大礼让我心里不舒服,但为了发儿我还是去了佷山饭店,就是从前沈成东的那个饭店。那个饭店解放后实行公私合营,成了集体企业,不过一直都还开着饭店。沈成东本人在二十年前就病死了。沈大熙起义成功,但不知怎么的还是坐了二十年监狱。出狱后给他平反了,说他是有功之臣,后来当过几年县政协副主席。再后来听说他退休了,常住在县城里,倒是儿孙满堂。

  王廉奉倒是热情好客,他口口声声称我是“老革命”、“老红军”,让我心里既觉得不适应又有几分欣慰,总之心情颇为复杂吧,我想我哪配这么高贵的称呼?这是胜利者才能享受的称呼和尊荣,而我呢,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被当年红军判了死刑的,而且我参加革命的代价太高了,三位亲人惨死,至今令我负疚……后来他又说代表县长给我敬酒……看来受人敬重的感觉还是挺不错的,那天我不知不觉又喝高了,是王廉奉让镇里的吉普车司机把我送回家的。从此以后,发儿在王廉奉的关照下接二连三地承包了好几桩工程,虽然都是一些小活儿,比如一条小水沟啦,一堵围墙啦,一个校门啦等等,不过他打牌的时间比以前少多了,这倒让我心里踏实一些。

  一个雨天的傍晚,皮宏程又来家了,带了一大包礼品。我跟宏程打过招呼后,本想避让一下,让他跟水水说说话,但又觉得不妥当,如果此事让发儿晓得了,算是怎么回事呢?水水给宏程递过一杯茶后,却什么话不肯说。我看得出宏程有好多话想说,却也没办法说,只好尴尬地由我陪着左一句右一句地闲聊。我问到他父亲皮薰阶,他说两个月以前已经谢世了,没什么要紧的病,只是有一天摔了一跤,倒也没有明显的伤势,家里人都没怎么在意,让他卧床休息,哪想到当晚便死了,医生说可能是脑溢血之类的病吧。我不由得感叹,我还没来得及去跟这位仁兄见上面叙旧,他便走了。我还感叹他走的时候没受什么折磨,悄然辞世,难道不是最好的死法?让我生出几分羡慕来。“竹林七贤”中,吕芳菲她爹吕少南是死于肺癌,死前卧床两年多,我去探望过两次,那才真叫折磨。相比之下,皮薰阶算是有福的。谁晓得我将来是怎么个死法呢?后来我们换了话题,宏程说今天来家的原因,是镇里要排练几个节目到县里参加农村文艺会演。他便想到了我和水水。他说晓得我是优秀的民间艺人,想请我出山唱歌,我说自从文革遭到红卫兵小将当封资修黑货进行批斗以来,我从此闭口,二十余年再没唱过山歌,现在也不想唱,算了,这事儿你还是让年轻人唱吧。宏程见请不动我,说既然您是这样想的,那过一段日子再说,您能唱的这些山民歌,我觉得都是很有艺术价值的,是民族民间的文化瑰宝,我们是要抢救保护的哩,不可完全废掉了。谢谢你的关心,反正目前我还不想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那么,我想请水水出山,参加表演节目,当年我跟水水合作表演,记忆犹新呐,她嗓子多好,比山泉水还清亮。我看到水水的眼神亮了一下,但随即又熄灭了。她咬着嘴唇,摇摇头。我看看情形,便对宏程说,这事儿,也等以后再说吧,水水目前是不会参加演节目的。宏程失望地起身告别的时候,天已黑了,水水站起身做出送客的样子,没有说要做饭吃,没有挽留。皮宏程走到道场边上的时候,发儿收工回来了。咦,是皮站长吧?怎么我刚回来你就要走?来,再坐会儿,吃了饭再走。不了,时间不早了,我改天再来。发儿回到屋里,当着我的面对水水说:老朋友来了,怎么都不留人家住一晚呢?水水呸道:关你什么事?她这才去做一家人的晚饭。这一刻,我觉得有那么一丝心慌,倒好像我和水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9

  村委会来人叫我接一个长途电话。哪里电话?是北京长途,你快点儿。北京长途?谁能给我打这样一个长途呢?握着了听筒,那边传来一个急切的但是有几分苍老的声音:是你吗?你是钟乐?

  是我。你是哪位?

  你这个老不死的。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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