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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5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吴华达?将军?

  是呀。您认识吗?

  怎么啦?

  吴华达是解放军总政的一位将军,是从我们长阳出发,最后走完长征路的唯一一位老红军呀。

  原来柚子头成了将军?当年我成为改组派,糊里糊涂地要被镇压掉,他悄悄递给我一只无柄的小刀,解救了我。后来我一直没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也没地方可以打问,不知他是死是活。当夜深人静,我偶尔想起一些旧事的时候,曾暗想,战争中死了多少人呵,他多半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原来他竟走过长征路,现在成了将军了,这真是让我意外。我们在乡下,加上我成分高,长期受管制,这些信息,无论如何是传不到我的耳朵里的。

  您应该认识吴将军吧?您可能不知道,当时长阳红军参加长征的总共十三人,而后来在长征途中有死的,有伤的,有掉队的,最后真正爬完雪山、走过草地而幸存下来的,就只有吴将军一人。解放后,吴将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也多次挨整,还举家被下放到东北农村劳动改造十多年,三年前才被解放出来,恢复了政治待遇。因为多种原因,解放后他一直没有回过长阳。去年我们的县长为了发展县属工业,到北京争取一个化肥厂项目,去拜见了吴将军。说起来这个化肥厂项目对我们县真是意义重大,被“四人帮”影响这么多年,我们这个革命老苏区县还是这么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呵,所以县里很着急,县里操办这个化肥厂项目好几年了,是一个财政自给项目,需要省计委立项,但一直没有运作到位,具体情况我们不清楚,估计是上面没有人帮忙说话吧。所以县长就专程去北京拜见了吴将军。吴将军那时正在北京三零一医院住院,说是肝上有问题,好像是肝硬化。他是在病房里接待县长一行的。说起县里的事情,吴将军最关心的竟是一件旧事。您猜猜是什么事?

  老钱在卖关子哩,这家伙,我哪里猜得到?我又不是诸葛亮。

  吴将军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给以黎步咏为代表的长阳改组派平反的问题。

  当年我参加了湘鄂西特委书记胡天康安排的对黎步咏师长执行枪决的行动,并亲自行刑,这是我这一辈子无数个错误中的最大的一个错误,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我那时明知上级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作为下级军官,还是得被迫执行……所以我这些年在政治运动中挨整,从未抱怨过,倒觉得是自己活该,也是对黎师长的一种赎罪。……我们的党最可贵的一点,就是有承认错误和纠正错误的勇气,现在纠正了多少冤假错案呵。当年整肃长阳改组派,明摆着就是一件历史沉冤,为什么至今得不到纠正?

  黎步咏师长之死,我是亲眼目睹,太冤了,太惨了,而且因为此事,我对柚子头是有一种成见的。他亲手行刑枪杀黎步咏、江河的那一幕,我至今想起来就心里发紧。他这样的历史罪人居然还活着?而且居然当了将军?但是听刚才老钱所说,柚子头自己这几十年也应该是忏悔着的,这使我听着还算顺耳。虽然现在黎步咏师长的骨头早已化为尘土了,而且他没有后人——记得他的妻子和腹中的胎儿被邓甲山活活整死了——但是若能平反昭雪,他泉下有知,相信他也会感到安慰的。这天大的冤屈若得不到昭雪,真是天理难容。而我,内心也是对黎师长有愧的,当时我在胡天康面前真诚称赞黎师长的话,胡天康居然说那是把黎步咏打成改组派的“证据”,但是我知道我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胡天康他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什么他们都要拿来给黎师长定罪。尽管我知道这个道理,但我却也一直心存对黎师长的愧疚。

  他的冤案有没有平反希望?

  总的来说应该是有希望的。最近几年中央纠正历史错误的决心是很大的,但是因为黎步咏一案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牵涉面甚广,所以解决起来难度相当之大。当时在红军的各个部门,在湘鄂西根据地,因各种原因被当作改组派杀害的长阳籍红军多达三四千人,具体人数不详,其中直接受黎步咏牵连而被杀害的红军就有三百多人,真是惨绝人寰。这些被杀的人都该平反昭雪。长阳的红军几乎是被自己人杀绝了。如果这些人未曾被错杀,而能够有一部分人幸存下来,长阳一定也像鄂东的红安县一样是“将军县”,但现在我们长阳官至少将以上的,只剩下吴将军一人。总之,黎步咏、江河一案,并不是我们长阳县能够解决定案的,可能要上报到中央军委。而如果将视野扩大到整个湘鄂西红军,以改组派之名义被错杀的则可能达上十万人。目前,应该说解决这一问题的时机基本成熟了,不仅是吴将军在呼吁,在军委领导里,从湘鄂西根据地走出去的老同志们都一直在呼吁此事。我们猜测,这个问题在近期是有望得到解决的。我们县党史办正在按照上级党史办的安排,在收集相关历史资料和相关的证人证言。今天来看望您,其中一个任务,也是要请您写一份证明材料,把您了解的情况都向我们反映清楚。近期县委将召开专题会议,研究为改组派平反问题,形成长阳方面的意见再上报到省党史办。遗憾的是,当年晓得改组派情况的老红军,现在还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我们已经联系上了十多位老红军。

  情况真是复杂。老钱说了一些健在的老红军的名字,有一些名字我听说过,有的我不清楚。这些人,据说都是当年因各种原因回家(比如开小差逃跑、行军和战斗中掉队、因受伤而留在当地养伤等)而幸存下来,活到现在。当年跟我有过一定交情的人,竟一个也没有。由此看来,我真是一个“老不死的”了。为什么罪孽深重的人反而会活得长?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特意问他们听说过田宜生这个名字没有?老钱说,这人倒是有记载的,当时长阳红军合并到红二军团,在鹤峰县时,他也被当作改组派杀掉了。

  我想起一件悬案。胡天康那次出示的黎步咏写的一封信,是被当作黎步咏是改组派的罪证的。我曾怀疑这封信是与田宜生有关的,很可能是田宜生参与伪造的,是敌人的反间计。这事儿我们听说过,老钱撇撇嘴说,年代久远了,哪里说得清楚呢?党史办为此事问过吴华达将军,吴将军也说不清楚此事。而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已不在人世了。甚至田宜生本人,后来居然也被当作改组派镇压了,这更成了一桩悬案。

  我唯有叹息。

  吴华达将军还专门让县长帮忙找到您,他说如果您还活着的话,他回县最想见的人就是您。还说,您当年救过他的命,是他的恩人,否则哪有他这个将军呢?还说,他爱听您唱歌,如果见上面,还要听您唱歌哩。这也就是我们今天奉县长之命,登门来拜访您的原因。

  我可不愿意承认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再说,他当年不也是救了我一命吗?如果没有他救我,我也活不到今天。所以,他不欠我什么。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我自己也是一个太需要忏悔的人,我自己便对黎师长有愧,所以难得柚子头这么尽心尽意地为黎步咏的事奔走,我决定宽宥柚子头了。我希望为黎师长平反的事早日落实能尽到一份责任,这也会减轻我的罪孽。

  那天我按老钱、小王的要求,详细谈了我记忆中的黎步咏、江河和长阳改组派的情况,包括我对于柚子头的成见和对田宜生的怀疑,他们做了记录,我签了字,按了手印。那天他俩在我家里吃了饭。田明发杀了一只长得很壮的公鸡,水水拿出最好的手艺,做了满桌子菜。这几年,粮食接连丰收,猪也肯长肉了,生活水平是明显提高了,也有了买酒的钱。来了贵客,我们当然舍得招待。这天我喝醉了。近来我时不时地会喝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喝闷酒可以喝醉;心情好的时候,陪朋友喝酒也是逢酒必醉。对于我的这一个嗜好,水水有些看不惯,也很替我担心,她常常提醒我不要喝醉,但是我哪里管得住自己呢?

  没过多久,田家坪来了一辆吉普车。我没当回事儿,过了一会儿却听到田明发在喊:爹,爹,县长来看望您了,快出来。田明发现在学了点儿泥瓦匠手艺,但他没正式拜过师,我看他就是个混饭吃的搞法,对此我是不以为然的。这两天他恰好在家。听到他的喊声,我衔着长烟杆跑出来一看,见来了一大队人马,走在最前面的有两位,一位我认识,是镇委书记王廉奉,他以前到我们村里来指导过分田到户,另一位方脸宽额的显然是县长。王廉奉殷勤地在边走边向他说着什么,几位村干部也紧紧地跟随在他们的后面。县长上前热情地握着我的手:您是钟乐老吧?我刚在北京向吴将军报告了您的情况,吴将军嘱咐我说,你若有机会到佷山镇去,一定要到他家里去代我慰问。我今天就是代表吴将军来看望您老人家的。以后,您有什么困难就给王廉奉说,王廉奉不肯解决的,您就告诉我,我不会轻饶了他的。王廉奉连忙说:我哪敢不执行县长指示?我摇摇头说:我是不敢劳烦领导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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