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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钟韵和玉露两人摇动我的胳膊,急切地喊我,但我眼珠子望着楼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玉露去倒了一杯开水来,钟韵坐在床边,吃力地抱起我的头,玉露则边把水吹凉边给我喂水。我看到有少许的温开水进入我的口腔,然而有更多的水顺着我的嘴角溢出来。我还是像木头一样,没任何反应。钟韵哭起来:哥哥,别吓我们……

  这几天我们家笼罩在极度的恐怖之中,空气中充满浓烈的血腥味儿。世勋叔叔被神兵头目郑孝雄砍了头,把头用一木匣子装好,送到县政府请赏去了。我婶婶覃金凤哭得几次昏死过去。结婚才三个多月,她就守了寡。我爷爷则伤心得吐了血,一病不起。或许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杀害世勋叔叔的凶手会是郑孝雄?郑孝雄的老爹郑驼子则一直跪在我爷爷的床前侍候,并向我爷爷宣称一定亲手杀了郑孝雄这个杂种。

  我们这个家,据说祖上曾当过土司,曾经方圆几百里都是我们家的领地,但是到我爷爷手中早已败落。不过我爷爷还是佷山田氏的族长,有着一座大院和上千亩田产。我爹原来整日里只爱喝酒,以及唱南曲,喊山歌,逍遥得什么似的,现在我们家横遭惨祸,爷爷病倒了,我爹便陡然承担着一切的压力。我爹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从烟台子那儿给世勋叔叔收殓了无头尸体,在屋后的小山包上掩埋了他。我爹没忘请木匠给世勋叔叔用榆木做了一颗假头,还亲手用毛笔给那颗假头描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画一笔他都要咒一句郑孝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画成后,他把那颗榆木头安放进棺材里,续接在世勋叔叔的腔子上。安葬完世勋叔叔,我爹自己也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得苍老。

  我昏睡不醒,自然是最令我爹我妈揪心的事。我爹认定我是陪斩时吓得丢了魂,应该娶个婆娘冲喜,于是他拿出两块大洋给媒婆,请她帮忙物色女娃子。媒婆收下大洋,却还是为难地说:他世业叔,要是你家乐儿还健旺,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什么人家的女子不争着抢着给你家当媳妇儿?可是乐儿这个样子,唉,怎么说呢?是不是能活过来,有多大的阳寿,都很难说。我恐怕……

  我看到我爹脸色很难看,但他还是果断地挥一挥手:别说了,都什么时候了?救命要紧。不管什么女子,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都要。

  媒婆这才找我爹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屁颠屁颠地去给我寻婆娘。她花了两天时间,清江南北两岸的几个村子都给她找遍了,回复说终于给找到了一个。我妈说:你快说,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叫菊香,二十了,虽然右腿看上去有点儿瘸,但长得还算壮实,什么活儿都能做,又勤快。我妈一听便不大乐意,扯了扯我爹的袖子,嘀咕道:大五六岁,又瘸……但我爹还是让媒婆继续说。她的腿是六岁那年被蛇咬留下的残疾,那次没死算是她的命大。她的爹妈在她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在一场瘟疫中双双病故。后来她是在叔父家长大的。她叔父是哪个?瞎瓜。我爹冷笑着:那倒真是个好人家。

  瞎瓜姓向,是我们家佃户,属于又可怜又可恶的那号人。他离我们家不过三四里路,租佃着我们家二十几亩地,住的也是我们家专供佃户住的那种茅棚。瞎瓜蔫头巴脑又游手好闲,有事没事总袖着手走东家串西家,不着调儿地瞎胡咧,地里荒芜得不像样子,总是我爹或者我爷爷逼着他又做几天农活。说起向菊香那女子,我印象中也是见过的,记得她并不只是“有点儿瘸”,而是简直东倒西歪的。瞎瓜家穷,再加上他婆娘刻薄,是把菊香当一个不要钱的长工看的,从小就逼着她做很多的事情,做得不好,就往死里打,在她的身上拧掐。多少年里,菊香的身上都带着伤,青一块、紫一块,疤结了痂又添新的伤痕。本来菊香早该出嫁,但一来她有残疾,哪有人家看上她,二来她婶子还指望把她卖个好价钱,就把她的婚姻耽搁下来了。

  媒婆说:这次她婶子听说是给田家说亲冲喜,开价三十块大洋。

  我妈嘟囔:这不是趁火打劫嘛。

  我气坏了。我不要这个东倒西歪的女子。可是,我发现我的魂魄是说不出声的。

  行。三十就三十。我爹一咬牙,接受了。我看到我妈默默地擦着眼泪。

  次日人们便张罗着帮着我收拾洞房。由于此时的形势,一切都只能简单化;要不,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怎么都得办得热热闹闹的。我的身子躺在雕龙描凤的滴水床上,但我的魂魄却在躯壳之外,在喜堂里串来串去且没有人能够看到我。

  那天放了很多的鞭炮,但是鞭炮的火药味并没有冲淡浓烈的血腥气。我看到我爹我妈在上,我妹妹钟韵手里捧着一棵小桂花树苗,与披着盖头的新娘向菊香并排走到我爹我妈面前,然后随着支客师的吆喝完成了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的礼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支客师宣布新郎新娘入洞房。钟韵捧着桂花树苗和菊香并排往洞房里走去。我看到菊香一瘸一瘸的,屁股像风摆柳,晃荡得厉害,颇为滑稽,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是我突然看到玉露,她本来就少血色的脸上似乎更加苍白,于是我不笑了。

  钟韵把菊香送到房里后,又与菊香一起坐在滴水床沿上。这时一位头戴道帽、身穿青色道袍的端公拨开人群,大声吆喝着走进房中,在床面前烧了几张符纸。火光耀亮他的眼睛。他一只手摇起招魂铃,一只手从背后抽出一柄桃木剑:……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兮。长人千仞,惟魂是索兮。十日代出,流金铄石兮。彼皆习之,魂往必释兮。归来归来!不可以讬兮。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兮……

  法事做完,钟韵和端公都退出去。我妈亲手从外面反扣上门锁。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的我,被留给菊香,得由着她摆布了。我看到菊香自己一把扯下红盖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她不断地擦着泪水,咬着红绸的被角,像母狼一样低声呜嚎……这种压抑着的恸哭令我动容。我也许活不过来,会死掉,而她马上就可能成为寡妇,尽管我是压根儿看不上她这样的女子,尽管她叔父瞎瓜敲去我们家三十块大洋,但这的确也难为她了。

  夜已深,菊香还在哭泣着,哀恸得让那些窗外的星星都不忍心再听下去,纷纷隐进厚厚的积雨云里……鸡叫三遍天快亮的时候,她似乎下定最后的决心,脱光自己,披散头发,趴到我的身体上,像一条肥白的青虫趴到一片菜叶上。她眉头紧皱,脸上分明写着剧烈的痛楚。她含混地呻吟着,却又顽强地蠕动着。我感到十分奇怪,菊香这么折磨我的肉身,是在搞什么名堂?

  “啊呀……”随着一阵弥漫全身的不可名状的快乐悸动,我的魂魄终于回到我的躯壳中。我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我。我发出长长的一声吼叫。

  一阵雨瀑,突然用狂风之手推开窗户,从外面“哗”地拥入。

  3

  过年前夕,世勋叔叔突然回来了。记得他骑在一匹高头大白马上。他是沿着清江边的古驿道,从烟台子那边回来的。马蹄在东街的石板街上敲响着民歌风的节奏。世勋叔叔穿着白西装,打着红领带,戴着白色礼帽,手执着一根长须马鞭。这种装束,在我们佷山镇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的。当他路过那一家家商店、饭店、中药铺、裁缝铺的时候,好多人的眼睛都直了,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哟,原来是世勋呀?我以为是哪个哩。到底是喝洋墨水的学生,多神气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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