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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4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几个红卫兵后来又在我箱子底里找出一本书,就是两年前赵虹给我寄来的《长阳民间文艺搜存录》。他们拿不准这东西是不是“四旧”,便拿给发儿看,发儿翻了几页,看到了我的名字,自言自语地说:富农分子的名字怎么还上书了呢?这正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再一看文字内容,发儿的脸色严峻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什么花上加花爱死人,真是恶心。……还南腔北调任我唱哩。你一个富农分子,什么东西都任你唱?做梦吧。现在是什么时代?是人民的时代,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你富农分子居然敢做这样的美梦?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说:我哪敢做什么美梦呀,这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词儿,可不是我这么写的。既然是古时候传下来的,果然是“四旧”了。“四旧”的东西,你们大家说,我们该不该扫除掉?几个红卫兵连忙跟着嚷起来:当然要扫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正如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发儿一边说着,一边把这本书一页一页地撕开,丢进火里,看着火的利齿飞快地嚼碎它,并把它咽进肚里。

  抄家结束,发儿便带着他的战斗队去了田家祖园。我心痛不已,又无法制止,只好跟着他们来到祖园。他们先到了世勋叔叔的墓前,墓碑上刻写着一副“志业长留简册,声名永耀河山”的墓联。有孩子在惊呼:这里有一个军长的墓哟,怎么回事?这山旮旯里还会有军长?日白的吧?发儿说:这倒是真的。红六军军长田世勋是我幺爷爷,被狗日的恶霸地主郑孝雄给杀害了。这里埋的只是他的尸身,他的头被郑孝雄拿到县里请赏去了,后来不知下落。

  这么大的领导?还砸不砸?

  大领导怕什么?只要是“四旧”,就非砸不可;不仅墓碑要砸,坟头也得给他平了。若他还在人世,也要支持我们革命小将的行动的!

  世勋叔叔的坟墓尚且难以幸免,其他亲人的更不用说了,他们拿着锄头、钢钎、铁镐之类的工具,一起发力,嗨嗬嗨嗬的一通乱砸,若干块碑石被砸断,碑上的数处雕刻图案和对联被毁坏,墓前祭祀用的几只香炉被推倒,坟头大部分都被刨平……正在不远处薅苞谷草的社员们都纷纷围拢来看稀奇。所幸的是,发儿和他的红卫兵小将们到底年小体弱,砸碑、刨坟头做起来挺费劲的,没闹腾多久,他们就臂酸手软,一个个累得不行了,田家祖园才没有遭到彻底的破坏。但是,这对于祖居在此地约七八百年的田家来说,无疑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浩劫。长眠在地下的祖宗魂灵都被惊扰,不得安宁呵。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是跪在地上的,我欲哭无泪,只在心里哭喊道:祖先们,你们受惊扰了,而我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真是罪过,罪过呵,钟乐再三请求您们宽恕!

  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发儿和他的红卫兵小将们又累又饿,但是他们热情高涨,带着胜利的喜悦,高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语录歌”,往山下走去。走过田家大院的时候,发儿突然头痛欲裂,以至于在地上打滚,甚至跪着、倒立着都不能解决问题,鬼哭狼嚎,丑态真是百出。几十名红卫兵小将围着他,都不知所措。看他那份痛苦的样子,我既恨又同情,本不想管他,但心生恻隐,还是走过去对他说:发儿,你估计是撞到煞气了,祖宗们今天岂有不生气动怒的?

  胡说八道,什么货色?田钟乐你知罪不知罪?一名女红卫兵冲上来,一把将我推翻在地,还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眼看势头不好,巴霖上来把我拉回屋里。

  眼看发儿的头疼还是没见好转,我便自做主张在屋后的野地里烧了一沓纸钱——自然是要回避着红卫兵小将们,念叨道:列祖列宗,还有世勋叔叔、玉露、菊香,你们都来拿点钱,发儿年轻不懂事,也是受时势所驱策,你们多担待些。等条件成熟的时候,我再来给你们重修坟茔……

  过了一会儿,发儿头不疼了。发儿站起来,浑身轻快。红卫兵小将们顿时欢呼雀跃,然后列队返回。路过古槐树下的向王庙时,小将们请示发儿,向王庙还砸不砸,发儿眼睛一横:砸,怎么不砸?凡是“四旧”的东西,都跟革命者势不两立,都要砸他个稀巴烂。于是红卫兵小将们一起动手,砸了向王庙,把廪君和盐水女神的神像,扔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废弃的石灰窑里。

  5

  文革离当下尚不太遥远,人们对文革还有着或深或浅的记忆。本章所写的几件文革往事,比如几个主要的“造反司令部”,以及两大司令部在街头相遇,互不相让,并进而发生哄抢军火库以及发生枪击事件,都是在长阳的土地上真实地发生过的,在好几部本地文化人出版的回忆录中都有记载。

  这里我需要提请亲爱的读者朋友注意的是,本书是一曲民族文化的颂歌,也是哀歌和挽歌。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民族文化多次受到“革命”所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而以“文化”的名义进行的“文化大革命”,是民族文化遭遇的最大一次浩劫。近三十年,民族文化又遭遇市场经济的强烈冲击,民族文化的不少品种都濒临“人亡艺绝”的险境。如果本书能够唤起读者朋友对于民族文化的危机感,我便很欣慰了。

  本书进行到这里,发儿渐渐长大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郑孝雄的血液,郑孝雄的阴魂正从发儿的血液中苏醒,像那条被农夫抱在怀里的冻僵的蛇一样醒来。发儿带头砸了田家祖园,让田家长眠在地下的老祖宗们都遭受侮辱而不得安宁。往后,发儿还会做出什么超乎我们想象的事来呢?

  没办法,这对于我笔下的主人公田钟乐来说,或许正是命中注定吧,该着他承受更多的苦难。

  实际上这也是作家的吊诡:我不如此书写,作品哪会抓得住人呢?

  6

  经过这场从自己家里开始的革命,发儿在佷山镇完全树立起了一个“造反英雄”的形象,再没有任何红卫兵敢于看不起他,也再没有人计较他是富农分子的儿子了。他率领着他的“造反有理”战斗队所向披靡,把“破四旧”战果进一步扩大,首先是田家坪,所有的墓碑,所有人家香案上供奉的菩萨和祖宗牌位,全都遭到了扫荡,被横扫一空,落得真叫个干净。在这一过程中没有遇到过任何阻力。后来“破四旧”的战火扩大到全公社。全公社境内的十几个土地庙、六座向王庙,都遭到了毁灭。

  发儿的“造反有理战斗队”改称“佷山红色造反司令部”(简称“佷红司”)了,他成了文革中佷山公社的第一个司令,而且他跟县里的造反派组织也有了联系,县里一位造反司令送给他一支手枪,虽没有子弹,但他别在腰间,不知多神气。他手下迅速聚集起三百多名干将,主要成员是佷山中学的学生和部分老师,其中还包括不少公社机关干部和各大队的青年农民。发儿敢闯敢干,花样儿百出。他领导“破四旧”取得了辉煌战果之后,又转而把大字报贴得满街都是,学校的校长,公社主任胡学环,这些人都成了“走资派”,都成了大字报攻击的对象,他可以随时带人抄他们的家,把人捆起来,进行批斗,办学习班,实施打骂,而且这时候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否则那就是反对毛主席的红卫兵,就是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会遭到更疯狂的对待。

  发儿虽“英雄”,但并不能完全控制局势。这一阵子整个社会都是混乱失控了的,佷山公社内各单位、各大队的造反司令部、战斗队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总数达到一百多个,简直遍地司令。有的一个人就是一个战斗队,有的夫妻俩会分属不同的司令部。好多司令部和战斗队都效仿发儿的新搞法,但是这些司令部或者战斗队之间,通常是相互不服,相互指责,并且时不时地要开展大辩论,总之好像进入了一个群雄并起的年代,社会杂乱无序。就连我们田家坪村,也成立了七八个战斗队,而我和巴霖,时不时地就要被这些战斗队喊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批斗大会。我挨批斗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即使要挨打罚跪,我也能够应付,丝毫不觉得委屈,想一想田世勋、黎步咏,还有我的玉露吧,至少我还活着;我痛苦的是巴霖的挨批斗,她是女人,哪里能受得这样的折磨呢?而且她还要想办法照顾幼小的女儿若水。每次若水看到我和巴霖挨批斗,总要吓得大哭,有一次还跑得不见了,那天我们一直找到下半夜,才在一堆谷草堆里找到她,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呆愣着,头上沾满谷草屑,浑身瑟瑟发抖。瞎瓜也被大队的几个战斗队当作“走资派”批斗过多次了,他家里的那张雕龙描龙的滴水床也早被造反派拆掉,搬到道场上点火烧了。现在他这个“走资派”早就不能发号施令了,也常常遭到批斗,而我几乎每次都要给他陪斗,但我开心:狗日的瞎瓜,你也会有今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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