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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4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菊香的死,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我是罪魁祸首。她本来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她不是死于饥饿,而是死于我对她的冷漠。而她以她的死,烛照出了我的卑污。或许,在菊香的眼里,我连死都是不配的。

  11

  《长阳县志》“大事年表”关于1959年有一句话的记载:“本年,全县饥荒严重,都镇湾公社社林管理区因病、饿死亡数百人。”

  这让我惊奇。多么简洁的一句话呀,数百人的死亡之大事件,写得如此轻松。

  也许因为某种原因,县志作者不便写得太详细。但是我仍然要感谢作者对于历史真实的尊重。毕竟,他记下了这惨痛的一笔。

  《中共长阳历史大事记》则有一段关于1959年“12月24日”的记载:“中共长阳县委向宜都工委汇报‘社林事件’始末。都镇湾公社社林管理区共七个生产队,3061人,由于自然条件差,灾害频繁等客观因素,该管理区粮食一直缺乏,也由于干部中存在官僚主义,不关心群众生活,最终导致了1959年1月至11月死亡272人(占总人口的8.88%)的重大事件。到12月上旬,该管理区还有633人等待治疗。事件发生后,县委立即派工作组率医疗队前往,并督促都镇湾公社党委迅速按照每人每天半斤粮食的标准,给断粮的生产队供应了一个月的口粮,共29335斤。医疗队就近建立两处临时医院,集中160名重病人治疗,控制了死亡事件的再次发生。1960年6月2日,县委在查清事实后,决定对该事件负有责任的九名干部进行组织处理,并对两名主要责任人提起公诉,处于刑罚。”

  后来出版的《中共长阳简史》中对“社林事件”的记载大致相同,只是死亡人数增加到299人:“震惊全省的长阳县都镇湾人民公社社林管理区发生的‘社林事件’,便是当时人民群众生活境况的真实例证。该管理区全年累计病死、饿死299人,占全管理区总人口的10%。事件发生后,县委立即派工作组率医疗队前往,并督促都镇湾公社党委迅速按照每人每天半斤粮的标准,给断粮的生产队供应了一个月的口粮,共29333斤。医疗队就近建立了两处临时医院,就地集中治疗160名重症病人,以控制病魔蔓延和死亡事故的再次发生。事后,县委在查清事实后,决定对该事件负有责任的九名干部进行组织处理,司法部门对两名负有主要责任的干部提起公诉,处于刑罚。‘社林事件’的发生,引起了全县各级党组织和干部群众的深刻反思,吸取教训。全县人民在县委的领导下,众志成城,奋发图强,终于克服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大致的历史面貌。当时的社林管理区(下辖红花园、雷家坡、塘坊河、樟木垒四个大队)几乎所有家庭、所有人都没有粮食吃,得病(即浮肿病)的人应在千人以上,死亡人数是299人。当时没有死亡的人,也头脑中停止了思维,正在等待死神来收割生命。确切地说,这是一种人间地狱的景象。毫无疑问,这成了清江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九名直接责任人受到处分,两名主要责任人被提起诉讼,处于刑罚,这是大快人心的事。但是,这起事件真的只有这九个人应该承担责任吗?我们的追诉,止于此九人吗?

  没有看到关于全县在大饥饿中死亡人数的统计数字,但是我猜测这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社林事件”跟本书作者羊角岩还有着一种直接而深刻的联系。我的亲生爷爷刘正道,不幸正是饿死于“社林事件”。

  我爷爷是社林管理区雷家坡大队人,据说他是个败家子,他的上几辈人手中还有一些宅院与田产,但到了他的手中,在解放前些年便已败落得住窝棚了。大跃进那一阵子,我父亲刘天祝才十几岁,因家贫只读了两年书便已辍学。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后来大饥饿开始了,自然最该饿死的便是我爷爷这样的人。在县党史文献上记载的县委派来医疗队建立临时医院时,我爷爷便作为重症病人住进了医院,打过银针。我父亲向我描述过当时打银针,一针扎进肚子,然后用脸盆接一满盆涎答答的黑色积液的情景。这是我父亲亲眼所见。

  后来我爷爷还是死去了,因为当时他已经病(饿)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再说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药品来挽救生命。

  我爷爷饿死后,亲邻们用一床破草席裹了草草掩埋,连棺材都没有睡上一口。

  人有很多种死法,但活活饿死应该是最惨痛的死法之一。

  我父亲成了孤儿,到处流浪,吃百家饭长大。再后来,他流浪到清江南岸,在都镇湾公社高桥大队第四小队,经人介绍在我姥爷家(也是一个贫农家庭)当了上门女婿,从此定居下来。然后有了我,以及我的大妹刘群英、弟弟刘爱国和小妹刘凤琴。

  所幸我父亲没有在那场大饥饿中饿死,否则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没有羊角岩,也没有这部长篇小说《花彤彤的姐》了。为此我万分地感谢上苍给予了我生命的权利。我虽然是在那场大饥饿之后几年出生的,但我也算是幸存者。我对上苍所做的回报就是一定要写这本书,表达对于生命的崇敬,否则我就对不起我那饿死鬼爷爷。

  第六章  武 斗

  1

  有一天我正在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打炮眼哩,接到通知让我提前收工回家去,有人找我。我很奇怪,什么人找我,还能让我提前回家?我回到我的窝棚,看到赵虹穿一件黄色军大衣,背着一只军用挎包,站在窝棚外面,大队书记瞎瓜在陪着她说着什么。这让我非常惊讶。我这个窝棚,土改后这么多年,除了田怀勋来过数得出的几次,再没有别的干部来过,莫说像赵虹这样的县里干部。瞎瓜平时看到我,一张脸总是像暴雨前的老天乌云陡黑的,但这会儿我注意到他脸上的肌肉倒还比较放松。我连忙请他们进门,给他们找椅子让座。我家里只有一把还能坐人的木椅,我让给赵虹坐了,另有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给瞎瓜坐了,我自己就没地方坐了,于是我往火垅里加了柴,把火拨旺,便在一旁恭敬地站着。这些年我习惯了对干部作低头认罪状。我低着头却暗自在想,赵虹看起来还跟当年没什么变化。我这么腌躜的窝棚里坐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该有多么不适宜呵。

  乐师傅你也坐嘛,别站着呀,我们是老朋友了,你也坐呀。

  这话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我跟她成老朋友了?我不一直是斗争对象吗?但我终于弄明白了她的来意,原来文化部门传达中央精神,倡导在艺术问题上“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百家争鸣”,所以县文教科要开展对县内民间文艺的搜集整理工作。文教科里包括搞文化的和搞教育的两块,文化这一块人手本来少,全县面大线长,便从县歌舞团和其他单位抽调了上十个人,各人负责一个公社,在重点掌握的民间艺人里面采风,挖掘各类民间艺术,要记词儿,也要记谱儿。赵虹因为对佷山公社熟些,所以她主动要求来了佷山,而我则成了她的第一个采风对象。瞎瓜强调说:上级领导来了,这是政治任务,你要老老实实地配合,不能乱说乱动,明白吗?我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赵虹却拦住了瞎瓜的话头:瞎瓜书记,话不是这么说,这次我是来拜乐师傅为师的。县领导给我们交待了政策,不管采风对象的成分有多高,在艺术上都要虚心求教。要给采风对象记工分。要与采风对象同吃同住同劳动。瞎瓜一听笑了:同吃同住同劳动,怎么个同法儿呀?您看田钟乐这个穷死烂样儿吧。您就别管这些了,到了田家坪,生活住宿都由我来安排就是了。不,不,我还是在乐师傅这里吃饭吧,我会按规定,每餐饭给乐师傅交半斤粮票三毛钱的。

  瞎瓜在我这窝棚里是呆不住的,他说有事先去忙了。赵虹说要在我这里吃饭,我便开始琢磨晚上吃什么?这两年,社里允许我们种自留园子了,可以种一点小菜,我们能吃得饱肚子了,但生活仍然是艰苦的,我跟田明发两个人吃得很随意,有时候没菜,囫囵着也吃一餐饭。我没喂猪,倒不是懒,实在是没有饲料粮喂猪,所以一年到头吃不上猪肉。连碗筷也没有多余的,只有两个碗,其中有一个碗有了很大的一个缺耙齿,是曾经在地上摔过;再加上窝棚里怎么看都是脏兮兮的……赵虹却把话题转到工作上来了:乐师傅,我们开始工作吧,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把自己最喜欢的民歌唱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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