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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4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唱歌,这对我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坐在火垅边上,我的嘴巴一张开,歌儿就像打开蜂笼的蜜蜂,全都争着、抢着、挤着,翅膀叠着翅膀地想从我的喉咙里往外跑。我打玉露去了以后,在无数个痛苦的日子里,总是要哼上几句民歌,借以宽解自己的愁绪。有歌,有酒,才觉得日子不至于那么过不去,觉得生命还有些色彩。近些年生活一直困难,没多少钱来买酒喝,熬得慌。我给赵虹唱了好多民歌。不是简单地唱一遍,而是得一遍一遍地唱给她听,她要记下词儿,还要记谱儿,然后核对,挺麻烦的,不过我不嫌麻烦,我倒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停留。赵虹问我最喜欢的歌是哪一首,我自然告诉她是《花彤彤的姐》。“姐儿嘛住在花草坪,身穿花衣花围裙……”每唱一遍,都让我感到回到了年青的时光,与玉露在清江边的沙滩上追逐,在花草坪的草地上狂欢……

  田明发背着书包回家来了。他在佷山中学读初三了。他跑学,每天晚上都回家来。这天傍晚他到家时,我对赵虹介绍说这是我儿子田明发,赵虹惊奇地说:你小时候我看到过,一晃就这么大了?我让发儿叫她“赵同志”。赵虹微笑说:发儿,叫我虹姑吧。对她的这个说法,我是有顾虑的,难道我们这样富农分子家的孩子也可以这么跟工作同志套近乎?发儿红着脸叫了声虹姑好,然后他便自己从书包里拿出来几本作业,坐下来,放到膝盖上做起来。家里连桌子也没有,田明发一直就在膝盖上写作业。这时田怀勋的女儿田合作也放学回家了,她带着弟弟田跃进过来找田明发一起玩耍,但是看到家里有生人,吐一吐舌头,拉着他的弟弟退了出去。田合作在门外向田明发招手,但田明发却摆摆手,示意还在做作业。赵虹喜欢地说:发儿真是自觉,好孩子。我微笑着自豪地说:他学习不错,在班上总是最好的。发儿很勤奋,回家也勤快,看得到事情,择菜,刮洋芋,洗碗,遇到什么事就帮忙做什么事。这孩子让我感到欣慰,觉得我跟他真是有缘分,像我亲生的一样,我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没了,现在身边有这么个听话的儿子,对我是一种安慰。

  瞎瓜家里的饭熟了之后,便过来叫赵虹去吃饭,而我这时候还没有想出该做什么饭客人吃哩,心里歉意,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赵虹说:正忙着采风哩。瞎瓜便说:工作要紧,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赵虹还犹豫着,我只好说:赵同志您先去吃饭吧,吃饭要紧。赵虹这才说:行,乐师傅跟发儿也早点吃饭,我晚上再来打搅一会儿。

  我跟发儿自己胡乱对付一下,怎么都是一餐饭。晚上我又接着给赵虹唱民歌。晚上赵虹住宿也是在瞎瓜家里。几天里,赵虹采风很辛苦。她有时候会自言自语:我男人不会耽误接儿子回家吧?儿子晚上没有妈妈不会哭吧?这样我晓得了她的男人是县医院的外科医生,他俩有了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

  这期间邓美娇来看过赵虹,还请赵虹在她家里去吃了两餐饭。李光明没有亏待她,把她安排到公社邮电所当了工人,吃上了皇粮。邓美娇后来有过一次短命的婚姻。她嫁给了田疙瘩。田疙瘩一直没娶到媳妇,所以并不嫌弃她的名声不好,后来在李光明垮台以后,她终于同意嫁给田疙瘩了。他如愿以偿,但是他俩的婚姻很短暂,不到一年时间又离婚了。两人依旧各过各的,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幸好还没有孩子,没有什么拉扯。

  李光明的垮台,是缘于当时有人以“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名义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县革委会主任,反映了田家坪大队饿死三百多人的真相,那时全县到处都有饿死人的情况,但是出现像田家坪大队这样的“重灾区”,县革委会主任倒也吓了一跳,于是连夜派来了调查组和医疗队,在田氏祠堂办起了肿病医院,把得了肿病濒临死亡的人都收进肿病医院进行治疗。县里还给田家坪大队调拨了一万斤救济粮食,大家都吃上了粮食,后来才没有再死人。后来县革委会把对“田家坪事件”负有重大责任的李光明给予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处分,并把他抓去劳改了。后来我一生中再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那个胡秘书倒是因此有机会接替李光明当了公社“一把手”主任,成了“田家坪事件”的最大受益人。我私下里认为他可能就是那个以“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名义给县革委会写信的人。当然也不一定是他。我觉得我弟弟田怀勋也有写信的可能,他一向都很正直很勇敢,是“将门虎子”,这么多人因为大饥饿而死亡的事件,他不太可能无动于衷。

  对几年前的那次新民歌培训班,赵虹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当时,以你乐师傅的富农成分,的确在外面是不能发表作品的,上级有明确规定,但是让你帮邓美娇修改诗,实际上是替她写诗,这却是李光明有意栽培邓美娇。李光明还几次对我说,建议我们把邓美娇调到县文化馆哩。其实我们已经有这个考虑,毕竟邓美娇出名了,我们需要树这个典型,如果李光明不倒台的话,这事儿也许就做成了。后来他倒台了,我们就没再提这事儿,还让她留在佷山邮政所工作。我们晓得委屈你了,但是没办法,现在抓阶级斗争,政策就是这样。我苦笑着:赵同志别放在心上。这有什么呢?我替邓美娇写一首诗还可以挣十二个工分,又不费体力劳动,我觉得我很赚了哩。赵虹说:那就好,那就好。

  赵虹还说:这次采风结束后,将编选一部书,书名暂定为《长阳民间文艺搜存录》。如果这部书能印出来,凡是向你搜集的民歌,我一定争取给你署名,不为别的,也可以证明这是你对国家的贡献嘛。但是如果县领导硬是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赵虹还央求我讲关于红六军成立和七十七烈士的故事。我说,我是专政对象,讲这些合适吗?赵虹诚恳地说:你是亲历者,你讲的最真实。她的话,让我的思绪回到了那遥远的年代……重新回忆起田世勋,以及黎步咏、江河等,联想到后来生命中发生的林林总总,以及面对的太多的生命之消殒,我想通了很多事情,至少我还活着,跟那些真正的英雄们相比,命运怎么待我我都不会再觉得委屈和不公。赵虹在我这里的采风搞了五天加五个晚上,她还要去找别的艺人采风。比如“竹林七贤”中幸存的吕少南、皮薰阶等。那天离开的时候,瞎瓜也来了,是来送行。她对瞎瓜交待说:菊香去世三四年了,她本来跟乐师傅是两夫妻嘛,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让乐师傅爷儿俩住回去吧,像乐师傅这样的民间艺人我们要多关心关心。

  赵同志发话了,这事好办。瞎瓜对我说:你跟发儿今晚就住过去吧。

  赵虹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乐师傅也还不到五十岁,没个女人怎么过日子?很造孽。你们看着有合适的,就帮着介绍给他。我下回来,也好在他家讨口饭吃。

  我心里一暖。这话,玉露也对我说过,而且说过多次了。

  2

  赵虹离开后的当天,瞎瓜让我和发儿搬到了菊香原来住的两间房里。菊香死后,这两间房几年没住人了,我费了点儿功夫打扫,然后点燃了烟火,房子便有了人气。发儿放学回家,高兴坏了,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天哪,我们住这么好的房子?看到发儿这么兴奋,我倒也替他开心。这房子已多年失修,烟熏火燎,墙壁斑驳,被雨水冲刷出一些裂缝,简直是摇摇欲坠,还有了不少的老鼠洞,土墙被掏空了的感觉,虽比我们这几年住的那千脚落地、八面透风的窝棚强了不少,却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好,但发儿可怜呀,他从记事起就跟着我住窝棚哩,今天他当然惊喜了。我可没有什么好激动的,整个这栋田家大院本来过去全是我们家的。但这样的言语,在这样的年头,是千万不能对发儿提起的,否则小孩子容易说漏嘴,传出去,那就是算“变天账”,是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

  睡在菊香生前睡的这张床上,眼前浮现出她临死前那万般苍老的容颜,那瘦小得像婴孩似的身体,不由得感慨万端。我没有想到,我能活到现在,竟是菊香这个东倒西歪的瘸腿怨妇救了我。在我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把她偷偷保存着的仅有的一点点粮食拿出来,让我跟发儿活下来,而她自己却活活饿死了。她是替我死的。她大我六岁,如果不是命运安排她给我冲喜而成为我的婆娘,如果她是我的姐姐的话,她倒的确是一个慈爱的姐姐。

  发儿在我脚那头早就睡得很香了,我还醒着。我在想,那年菊香死后,我没有钱给她买棺材,而且我也已经饿得连到山上砍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用她自己床上的草席把她裹了,把她拖到我母亲的坟旁边,掘了个小坑,草草地下葬了,让她给我母亲作伴。她和我母亲,田家的两代女人,死后都没有睡上棺材。不晓得她的冤魂是不是已经安息?她这间很久没人住的房子里会不会闹鬼。我不怕闹鬼,在这个房间里出入的鬼,也一定是菊香吧。我想她是多么善良的女人呢,就是做鬼也吓不了人。我甚至隐隐希望她出现,我想如果我见到她的亡灵,一定要当面向她说一声感谢,还要表达我永远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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