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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4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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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水会说话了,会叫爸爸、妈妈、哥哥了,可以歪歪扭扭走路了。……发儿现在回家多了一件事,就是带若水玩儿。若水看到发儿回家,就高兴得咯咯地笑。发儿做作业的时候,她就要夺发儿的笔和纸,在纸上瞎划,画一些谁也不认识的线条和圈圈。发儿作业完成了,就把若水抱在膝头上,陪她玩翻叉的游戏,或者唱“虫虫飞”的儿歌。时光,就在这种亲情的氛围中飞快地流逝,一晃,发儿读到初三了。按他的成绩,考到县一中读书是毫无问题的。然后或许可以像当年田世勋一样到北京上大学。后来有一阵子,发儿回到家里,总是闷闷不乐的。问他遇到什么事情了,他也像个闷葫芦不肯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闷坏了可不好。于是我想方设法逗他开口说话,后来他告诉我,他入不了团,写了三次申请,别的比他成绩差、表现差的同学都入团了,偏他入不了团。我便启发他想一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有?是不是没有主动与同学们搞好团结?是不是对老师不礼貌了。后来我问多遍了,他才情绪冲动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要是富农分子?说完他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委屈地大哭起来。我愣住了,无话可说。若水则用小手摸着他的脸说:哥哥不哭,爱哭的娃娃不乖。

  他这种哭诉,是打我的脸。我一直小心地隐藏着他的身世之谜。我为了把他养大,付出了多少?甚至还包括菊香的死。如果不是为了让发儿活下来,菊香又何至于饿死?没想到,现在我这个富农分子倒成了让他委屈至此的根源?但是这些话,我怎么能对发儿讲呢?我心里滴着血,却还要好好地安慰发儿:发儿,不是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吗?你不急,入团的事慢慢来争取,好吗?发儿绝望地摇摇头:他们不会要我的。我哪一点儿不如人了?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发儿又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做给他们看看的。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不晓得这些事情对发儿的伤害到底有多深,我也无法想象他想怎样做给他们看看。不久红卫兵大串连开始了,上面通知红卫兵们可以到北京天安门去受伟大领袖接见,而且沿途设有接待站,吃饭不要钱,坐火车不要钱,发儿便决定去北京。但是同学们讥笑他,你这个富农子女也想去?学校不给发儿开证明单。发儿那天是哭着回家的。不去不行吗?不行。我死也要去北京。我只好连忙带他去求田怀勋帮忙。田怀勋倒也没推辞,就给他写了个证明,盖了公社人武部的公章。发儿有了证明单,终于可以成行了,但是原先打算去的同学们现在却一个个地不想去了,因为家长们觉得孩子们太小,外面乱糟糟的,出这么远的门不放心。发儿回家来对我说了,我说:都不去,你也就别去了?一个人出门怎么能行?发儿摇摇头:他们都是懦夫,我一个人也非去不可。我沉吟着说:还是不去的好。发儿的眼珠子都急红了:谁想阻挡我革命,成为革命的绊脚石,谁就注定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都说得这么生硬了,我噎了一下,没敢再往下说。结果佷山中学就只有发儿一个人成行了,像个独行侠。那时长阳到宜昌还没有通公路哩,发儿徒步走到了县城,又走过了长江边的红花套,再从红花套搭“汉宜号”客船到了宜昌。宜昌火车站里的红卫兵简直像过江之鲫,发儿拼命地挤上了车,座位也没有,只好站着,两天两夜后,到了北京。那天他半夜到达天安门广场,在广场上等待了八个多小时,伟大领袖终于出现在城楼上。前面的红卫兵都在呼着口号,拼命地叫喊,疯狂地挥舞着红旗,没红旗的就舞动军帽,挡住了视线,发儿根本没办法看到他想看到的伟大领袖、革命舵手。他使劲地蹦着跳着,也还是看不见,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仍然激动万分,并且在烈日下昏倒在地。他这些年一直营养不良,体质太弱,又这么累,不昏倒才怪哩。幸好也没有太严重的后果,有人惊叫起来,有人拿水壶喂了他几口水,还喂了人丹丸子给他吃,再把他挪到后面人少的地方,他就醒过来了。等他清醒的时候,伟大领袖已经离开了城楼,接见仪式结束了。

  发儿回到佷山中学,现在他在这所中学里可了不得了,他是唯一受到了伟大领袖接见的红卫兵,他的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要高看他一眼。突然有一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我和巴霖正准备起床上工时,发儿带着二十几个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回来了。红卫兵们都站在门外,发儿一个人先进房里来了。我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发儿突然在我面前单膝跪地:爸爸,我是回来“破四旧”的。我要从自己家里开始破起。我说:我们家里穷到这个样子,有什么“四旧”可破?发儿说:总还有可破的,比如田家祖园里,那么多墓碑和坟头,都是“四旧”的东西。

  什么?简直是岂有此理,发儿要破我们田家祖园?连他那么凶恶的爷爷郑孝雄都没有做到这一步,难道是郑孝雄阴魂不散,要让发儿代表郑家来坏我风水毁我田家么?这是我绝对不能答应的。但是我们田郑两家的恩怨,我又不能对这个还不明事理的孩子说清楚。我断然地说:这不行。发儿抢了一把菜刀横在自己脖子上,恶狠狠地看着我:如果你不让我带头“破四旧”,我就马上死在你面前。只当你没生我这个儿子,我们爷儿俩就此告别了。我气得浑身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发儿可不是说着好玩儿,他既然带了这么多红卫兵回家来“破四旧”,是志在必得的,如果我阻拦,肯定会出现血案。我们爷儿俩相互恶狠狠地瞪着,都像是要吃掉对方,若水虽然还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是这种紧张的气氛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但是发儿也丝毫没有退让的表示。巴霖看着不对,连忙上来把我拉住:该来的总会来的。你莫把发儿为难了。她又说:死人总要给活人让路吧?巴霖说的有理,听了她的话我冷静了不少。这些年,我们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没有品尝过?我已经习惯于逆来顺受了。特别是巴霖这句“死人总要给活人让路”的话,对我是一个触动。我摆摆手,对发儿说:你想怎么“破”就怎么“破”吧。

  发儿这才放下了菜刀,招呼外面等候的红卫兵们进来。他手里举起一本红宝书,大声地说:红卫兵战友们,我们是佷山中学“造反有理”战斗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卫兵。没错,我是出生在这个富农之家,我不能选择家庭出生,但是,我坚决选择革命,选择坚决与这个家庭划清界限。今天,我就要带头从我家开始“破四旧”。田钟乐,巴霖,你们听好了,跟我读最高指示。我读一句,你们读一句。我第一次见这架势,心里虽然不爽,但既然已作了退让,就索性退让到谷底:好,好。

  发儿大声读道: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革命有理,造反无罪。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

  他念一句,我跟巴霖就一起跟着读一句。读完了,发儿宣布说:现在,“破四旧”开始。他挥挥手,红卫兵小将们在我家里查抄起来。我的家只有这两间小屋,里面的内容一眼如故。红卫兵小将们却还是非常认真,把我的东西翻得稀烂,床上的被子也被扔到地上,还要检查被子里藏没藏着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结果,只看见有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但也早就破旧不堪,甚至看不清本来颜色了。这对枕头,是我跟巴霖结婚时,巴霖亲手绣的。红卫兵们像发现了新大陆,拿给发儿,发儿命令道:剪了。红卫兵们汇报说,再也找不出什么“四旧”了。发儿说:要查就查个彻底。还是他熟悉家里情况,他看到了我挂在墙上的三弦琴:这不是“四旧”是什么?他把它取下来,扔在地上,准备用脚去踹,我连忙央求道:这东西别踩了吧。这三弦琴是我当年在松滋县流浪时自制的,我拿着这把三弦琴,跟玉露走了好多地方,靠它伴奏演唱糊口。睹物思人,看到它,我便会随时想起玉露呵。如果被发儿踹坏,我会心疼死的。但是发儿推开了我,抬起脚,不由分说便把三弦琴踹成了几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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