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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4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他所说的87号高地的战斗故事,我是听讲过的。他没有直接跟我讲,是他在佷山小学给全体师生讲抗美援朝战斗故事,后来发儿转述给我的。发儿这阵子已在读二年级了,他成绩不错,天分好,在班上当了学习委员。田怀勋在87号高地时,还只是一个班长。那场战斗打得万分残酷,阵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而且有的被炸断了胳膊,有的被炸掉了大腿,有的炸没了脑袋。当时排长以上的军官都死光了,最后营长也中了弹,临死前问,活着的谁是党员?只有田怀勋是党员。营长就指示说:你……就是……营长……替我指……,然后话没说完就断气了。就这样,田怀勋在火线上从班长突击提拔到营长了。清点人数的时候,全营只剩下不到二十名战士了。幸好战场旁边有一个岩洞,他巧妙地指挥战士们,在武装到牙齿的美军士兵借助飞机和坦克的火力发起冲锋时,就躲进山洞里,等敌人冲上高地时,就用步话机联系志愿军炮兵向阵地上开炮,所以敌人冲上来也占不到任何便宜,等炮弹炸得敌人屁滚尿流的时候,他就带着战士们从山洞里冲出来,向残敌猛射,迅速夺回阵地。就这样几次三番,他和剩下的这批战士们保住了阵地。他在阻击敌人的最后一次冲锋时,被一块弹片炸伤了大腿骨,差点儿死掉,回国住院治疗了几个月,伤愈后复员回乡。部队上曾授予他一等功勋章。

  我试探着问:眼下这么多人饿死,县里领导是不是知情?

  田怀勋叹息道:也许晓得?他们不会都是瞎子吧?谁知道呢?但现在这情况,我还真不晓得该向谁反映。放卫星,超卖粮食,这都是按上面的要求搞的,而且听说全县到处有饿死人的情况。现在这个时代,一不小心就成右派言论了,谁敢往上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默然。

  10

  稻谷已经在开始灌浆了。因为缺少种子和遭遇了严重的旱情,春播季节好多田亩都没播上,而播上了的,后来又因为饥荒而没有人来锄草施肥,所以这一年肯定又是歉收之年,但是,毕竟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接上秋粮了,这给还没有饿死的人们巨大的生存鼓舞。只要坚持一段时间,就能活下去。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各生产队的食堂开始断粮了。食堂里的饭,再也见不到一粒粮食。发儿天天饿得哭:爸爸,我饿,我饿……但是,我能拿什么给他充饥呢?

  我幸运地得到了田怀勋的一点周济。那天夜深了,他是假装上厕所,避开家人出来找我的。他悄悄地送了一小袋苞谷面给我:我家里的粮食也根本不够吃,芳菲也有肿病了,我是偷偷给你们拿来的,千万别让芳菲晓得,她要是晓得了骂也得骂死我的。我掂了掂,有五六斤苞谷面。怀勋又说:对了,这里面也有菊香嫂嫂一份。你们从小养我,我无以报答,但心里是记着的,总想到了关键时刻帮帮你们,但我的确也只有这点能耐了。你帮我转给她呀,我不耽搁时间了,怕芳菲起疑心。他匆忙地回家去了。

  太好了,有了这点粮食我和发儿又可以吃几天稀粥了。当然,其中有菊香一份。怀勋让我转给菊香,当然是知道我会转给菊香的,我跟她虽然离婚了,但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嘛,我当然会转到的。但是这天深夜,当我拎着面袋走到菊香门口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说不定菊香还藏有粮食呢?她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很好对付。但我和发儿却是只有这么一点点粮食,而这点粮食又能吃得了几天?算了吧,人不知鬼不觉的,我送与没送,哪个晓得?想来,即使我没送,田怀勋也不会过于计较此事吧?

  我鬼使神差地把几斤苞谷面全藏起来,独吞了。

  的确这点粮食没能维持几天,我又没吃的了,于是我的水肿病又犯了,肚子胀得老高,不觉得饿,脑子昏沉沉的,夜里像是睡着了其实又醒着,混淆了夜与昼的概念。水肿病对田家坪人已经不稀奇了,大家已经掌握到它的规律,一般来说水肿病是“三起三落”,第三次水肿再消肿的时候,黑白无常就会前来拿魂了。因此我想我的大限也快到了,我活不到接秋粮的那一天了。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我不觉得悲哀,我很平静,或许死亡对我而言倒是一种愉快的归宿,是值得向往的事,因为死亡可以帮助我跟我的玉露相聚。但是想一想发儿,我不能让这么幼小的生命也随我而去呀,我得安排他的活路。于是我想起了那个夜晚菊香对我说过的话:把发儿送给向三旭。再缺粮,向三旭家里却是没有一个人得水肿病的。所以,如果想要发儿不饿死,送给向三旭倒真是唯一的出路了。

  这次是我主动找到钱岩米的。我守候在她回家的路上,向她笑了一下。她有点儿奇怪我的笑容,因为我从来没向她笑过。你有事吗?是的,我想找你商量个事儿。找我商量?你需要一个养子吗?养子?是呵。你的意思?我想把发儿托付给你。钱岩米一听,立即来精神了:你说的是真的?你舍得?你不会后悔?

  他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哪里舍不得呢?

  可是他这么大了,我养得亲吗?

  只要你喂他吃饱了,喝足了,怎么会养不亲呢?这是什么年头呵。

  那倒是。那我现在就去带他回家?

  我还没跟发儿说哩。要不,我明天送你家去?

  钱岩米走了,我的心却像被抽空了一样。不光是心,简直连筋骨都被抽掉了。我不晓得我是怎么走回家的,我不晓得该如何对发儿说这件事。但是我不得不说。我把发儿抱在面前,不知不觉,脸上就泪如泉涌了。发儿懂事地帮我擦泪水:爸爸,你怎么哭啦?又受哪个欺负了?我摇摇头:没有。发儿安慰我:哪个欺负了你,你就告诉我,我长大了给你报仇。我把发儿更紧地抱在怀里。后来我问发儿:发儿,爸爸养不活你,想把你送给别人。你要有新的爸爸妈妈了。你明白吗?发儿摇摇头:是不是我做错事了,爸爸不要我了?不是,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养不活你。你跟着我老是饿肚子,但你跟着新爸爸新妈妈,能吃得饱,长得好。发儿似乎听懂了,也急了,连忙说:爸爸,不要把我送给别人,好不好?我只要你做我的爸爸。我一看发儿不肯让我送人,便直言相告:你晓得我要把你送给哪个?就是向三旭和他女人。他们是田家坪最好过的人家了,他们家不会缺粮的。发儿却哭道:爸爸,不嘛,不嘛。反正我不去人家家里,不去不去。

  我好不容易把发儿哄上床,让他睡下了,这时有人轻轻敲门。谁呢?我打开门一看,是菊香。我很意外。菊香跟我离婚后,是从没来过我的窝棚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前几天田怀勋给我粮食,让我转给她一份,后来田怀勋告诉她了,她来找我讨要那份粮食的?我全吃光了,要粮食没有,要命有一条,命也是马上就可能死掉的贱命,我怕个屁。于是我冷冷地问:有事?我看着她的脸,胖胖的,蜡黄蜡黄,头发乱蓬蓬的白了好多。要不,她就是受田岩米的委托,来说发儿的事的,怕我变卦?她说的却是:嗯,我这里还有点儿粮食,给你。粮食?是呵。全大队都断粮了,你怎么还有粮食?她笑了一下,有点儿得意:女人总比男人会过日子,更有存算。喏,这一小袋糙米,你和发儿留着吃。我接过来掂了一掂,不多,有四五斤的样子吧。我想我的生与死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一小袋糙米,明天我就可以不把发儿送给钱岩米了,这是多么意外的惊喜。你把粮食送给我们了,你自己怎么办?我已经伸出手去了,却又想起怀勋曾送给她的苞谷面被我私瞒了,觉得哪好意思再接她的糙米?可她凄凄地说:用不着你操心,我比你会照顾自己。她居然笑了一下,然后把粮袋塞进我手里:我走了。

  第二天,我找到钱岩米:发儿不愿意离开我,没办法,这事儿只好算了。

  你敢拿老娘开涮?

  我连忙打自己耳光:我怎么可能呢?的确是发儿不愿意,我也没办法。我罪该万死,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不过,我在打自己耳光,装得像个傻屄的时候,自个儿倒是偷着在乐。

  粮食是最好的药,我又死不了了。连着几天夜里能悄悄地煮粥吃,我身体有所恢复。这回是菊香救了我的命。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玉露来到了我的床前。她还是那么健康鲜活的样子。乐哥哥,你快去送菊香姐姐一程吧,她不行了。

  什么?她怎么会走呢?她有粮食的。

  你晓得什么呀?她是藏着点儿粮食,但自己没舍得吃,全给了你和发儿。

  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呀?我连忙对玉露说:你不是认识无常吗?你快对他们说说,让他们到闫王爷那里,把生死簿上的寿限改一下。求你,快去。乐哥哥说笑了,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我自己还想活着陪你一生一世哩。而且,我也不愿意看着菊香姐姐死呀。闫王爷那里,是从来不徇私情的,谁开口也没用。不是常说“闫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吗?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不肯帮这个忙,那就算我没说。玉露急得跌脚道:乐哥哥,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气死我了。她这句话经不起推敲,她似乎忘了她本来是个亡灵。

  我连忙叫醒了发儿,一起赶到菊香那边。她的门紧闭着,敲了一会儿也没见她来开门,我便不管不顾,一脚踹开,冲进了她的房里。我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还没看到人,首先闻到的却是一股烧糊的肉臭味儿,仔细一看,却见菊香歪倒在灶膛前面。灶膛前有一堆火,火里有一颗还没烧熟的红苕,菊香的左臂正在滋滋地燃烧着,左手都已经烧成黑炭头了。她看起来是想去火中取那烧着的红苕,手快伸到红苕跟前,却已经因为饥饿而没有力气把苕拿起来,以至于饿毙在灶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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