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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4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又一次大面积的水肿病开始了。这一次的水肿似乎比上一次更凶猛,我的肚子肿得像怀了四五个月的身孕,胀得生疼生疼的。还是吃大队医生的草药,这一次却十天半月的过去了仍不见效果。社员们私下里便流传一种治肿病的咒语,几乎每家每户都念这个咒语。我本不信这个邪,但是为了生存,也只好跟着做,具体就是每天早晚两次,用一碗冷水搁在大门口,然后跪下来对着天空,念叨“嘿嘎吟噔”七七四十九遍。也许是一种求生欲导致的幻觉吧,我在念过一星期的咒语之后,觉得的确消了一些肿,但是也没有全消。然后这可能真的是幻觉,因为没过几天,我仍然觉得肿胀得厉害了。后来大队医生说,得采取祖传的一个办法,就是用银针在肚子上戳,把肚子里的积液排出来。这个办法到底会怎么样?大家都没底,医生自己也没底,所以谁也不愿意带这个头。于是瞎瓜对医生说:让田钟乐试试吧。

  我是理所当然的试验品。瞎瓜根本就不需要跟我商量,而只是对医生作出了一个安排,一如我与菊香的离婚,他只是“宣布”。我就想,我活得太久了,玉露一直还等着我哩,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而这样在试验中死去,还可以给大家试探一条路子出来,何乐而不为?赤脚医生来到了我的窝棚。你怕不怕疼,是不是需要人扶着?扶什么呢?关公当年刮骨疗毒没有要人扶着吧。赤脚医生呸道,你这家伙还敢自比关公呀?我连忙说我真说漏嘴了,我自己掌嘴还不行吗?我左右开弓掴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算我走运,我饿得没力气,所以掴得不算疼。赤脚医生倒笑了,没再说什么,点上了煤油灯,然后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寒光闪闪的大银针,四五寸长,在火焰上烧红了之后,朝我的肚子上狠狠地扎进去,烧红的银针与皮肉交锋时发出“滋滋”的声响,而且冒出那种烧猪肉一样的臭烟气来。当赤脚医生的银针拔出来的时候,我的肚子里的积液随之汹涌而出,流了满满一脸盆。我不晓得我怎么能流出这么多臭水来,我不晓得我的肚子还有这么大的容量。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涎答答的液体,乌黑乌黑,腥臭逼人。

  我的身体试验证明了这种治疗方法是不错的,我休养了三五天之后,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力气。但是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仍然没粮食吃,仍然头昏,仍然没力气。

  我曾建议李小虫打银针,但他没接受:我无儿无女,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留念的,饿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苦挨这银针?我说:谁愿意当饿死鬼呀?饿死鬼是冤情最大也最凶恶的鬼,打入十八层地狱,甚至连阎王爷都害怕,不肯安排转世投胎的。

  那天我还对李小虫讲了一个好吃包婆婆的经。说的是快过年了,一个杀猪佬天天出门杀猪,天天吃肉;一个教书先生天天出门给人写对联,也有肉吃。有个好吃包婆婆没人请,她就自己找上门去,所以人们都讨厌她了。一天,在一户人家吃饭,杀猪佬和教书先生提出,今天各人要赞个四句才能吃饭。四句后面,是“尖尖、圆圆、千千万、万万千”外加一个“没有”。杀猪佬说:我的刀儿尖尖,盆儿圆圆,大猪杀了千千万,小猪杀了万万千。失过手没有呢?没有。说完,杀猪佬吃了起来。教书先生说:我的笔儿尖尖,砚池儿圆圆,大字写了千千万,小字写了万万千,写错过字没有呢?没有。说完,教书先生也就吃了起来。他俩以为好吃包婆婆没文化,说不了四句,结果好吃包婆婆也来了四句:我的筷子尖尖,碗儿圆圆,大户人家的吃了千千万,小户人家的吃了万万千。我还过情没有呢?没有。她也吃起来了。

  李小虫撇撇嘴,极度疲惫地说:我可不想欠你什么,免得在那边不敢见你的面——我也讲一个好吃包蹲在箱子里的经你听。有三兄弟,老大驾船,老二教书,老三好吃懒做。别人家一弄好吃的,老三就去哒,不吃不走。这天,老大家里正要弄好吃的,把老二也约来,就是不让老三来,他们躲到船上去弄哒吃。老三闻到船上香气,猜到他们在弄好吃的,而把他甩哒,就想了一个主意,弄一口红漆木箱,蹲在里头,放下河,盖了盖子。老大老二正要吃饭,河里漂来了这口箱子,以为得了宝,把箱子拉到船上,打开盖子,老三蹦了出来,见到酒肉,就要往桌上坐。老大就说,那得每个人说四句子,说好了才能吃。老二出了题目,四句子要说“不明不白、明明白白、容易容易、难得难得”。老三说,行,就依你们。老大就说:雪在天上不明不白,落在地上明明白白,雪化成水容易容易,水化成雪难得难得。老大说完就吃起来了。老二说:墨在砚池里不明不白,写在纸上明明白白,墨变成字容易容易,字变成墨难得难得。老二说完也吃起来了。老三就说:我在箱子里不明不白,箱子打开明明白白,吃你们的容易容易,你们吃我的难得难得。老三也就大吃起来,老大老二无话可说。

  就在这天夜里,李小虫先是用一根麻绳残忍地勒死了他那病婆娘,然后他自己在房梁上吊死了。瞎瓜这次做了一件好事,安排两具棺材安葬了他俩。

  9

  这期间,村里饿死了一些人。有的人走着走着,像喝醉了酒一样,歪倒在路边,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有的人在床上饿死几天了才被人发现,尸体都开始腐烂了;有的人走不稳路,栽倒到悬崖下面,尸体摔成了八大瓣,血肉淋漓……

  早一点饿死的人倒有福,有棺材可埋,后来死亡的人多起来之后,再没有棺材可埋了,大队干部便安排社员在山上砍几根树,让木匠随便钉一个木箱子,草草掩埋。村里的小学这一段也停了课,放了长假。什么时候复课,不得而知。那一段时间,社员们早已无法正常上工生产了,好多人病饿得不能做农田里的活儿,而还有力气勉强能够做事的人,主要的活儿就是安埋死者。一个离奇的故事在悄悄传说着,邻生产队有一次三名社员帮人家掩埋了一个死孩子,但他们实在饿得受不了,竟悄悄地把死孩子的尸体刨起来,剖开成几大块,分了肉回家吃了,连肠肝肚肺都没有放过。

  饿死鬼一天比一天地多起来。传说人的火眼高,不易看到鬼——如果能看到鬼,现在饿死鬼这么多,岂不是到处都鬼影瞳瞳?而狗的火眼低,容易见鬼。那一阵子,每天夜里,全大队的狗都时常无缘无故狂吠,远远近近的狗吠成一片。尽管那阵子因为饥饿,不少的人家把狗也杀了,裹了肚腹,狗也日渐稀少了;活着的狗也都一日比一日瘦弱,但是似乎并不妨碍它们尽职尽责地狂吠。

  李光明到田家坪大队来过一次。他仍然像从前那样端着架式指导工作,在瞎瓜和邓美娇的陪同下走访了几个农户,却被人指桑骂槐地骂得没趣,不敢再继续走访社员,灰溜溜地走了。他这次来,没有强调让我再替邓美娇写新民歌的事。关于李光明和邓美娇之间的传说很多,他老家是火烧坪公社的,传说有一次他老婆从老家来看他,恰好把他和邓美娇堵在房间里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在这样的饥饿年景里,大家都没力气关心这些事情。

  大饥饿开始死人后,田怀勋倒是时常回家来。他一直沉默寡言,但他力所能及地为社员办事,哪家饿死了人,他便像孝子似的帮忙安排后事。有一天很晚了,他到我这窝棚里来坐了一会儿。他没来过我这窝棚,所以他的到来让我有一丝诧异:难得你来,一定有事吧?他摇摇头:哪有什么事?就是心里太苦,来走动走动。

  苦?当人武部长也心里苦?我略带嘲讽。

  人武部长,屁权没有。唉,真窝囊。他一脸的愁苦。我倒不是想当官,而是眼看着这么多乡亲饿死,而李光明还在向县里汇报说形势一片大好,气死人了。前几天公社开会,我在会上只说了一句调子不能唱得太高了,李光明说你是不是想反党?他差点儿要把我打成右派。我还算幸运的,他最后竟然放了我一马,处分没落下来。现在我看到田家坪这么个状况,而我又拿不出粮食来救济大家,束手无策,真是一种煎熬。我每个月也就二十七斤粮票,再怎么节约,也仅仅能保证我们家不饿死人,救不了全大队的百姓。其实吧,我是见过死人的,在朝鲜87号高地,一个营的兄弟差不多都死光了。可是那也没有现在这么窝囊,这么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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