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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3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这期间邓美娇告诉我,瞎瓜从县里开会回来,又组织了全大队四百名强劳力去火烧坪公社参加炼钢大会战了。我们田家大院的劳动力,能去的都去了,除了瞎瓜的婆娘和儿媳妇钱岩米没去,菊香是残疾人没去,吕芳菲刚生了儿子田跃进没去,李小虫的女人算老人没去,其他人都去炼钢了。出发之前,各家各户的铁器全部清理了一遍,都上缴给集体,用于炼钢炼铁。据说党中央号召在钢铁生产上也要超英赶美,为此全县共土法上马,建了四百座炼钢楼。全大队共五百二十名劳动力,抽去四百名强劳力后,剩下在家里的都是老弱病残。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因为参加这个创作培训班,我倒也逃过了参加这次大会战。

  学员们不断有新作品写出来,我也每天能写出一两首,其中有一首“五句子”《公社带我上卫星》是这么写的:

  贫下中农有干劲,

  泰山也能举头顶。

  水稻亩产三万九,

  四百钢炉赶美英。

  公社带我上卫星。

  我倒不觉得这首“五句子”有什么好,很直白,没什么艺术性,像是在喊高调子,声嘶力竭的感觉,但是赵虹看到这首“五句子”却非常惊喜,连忙递给邓美娇看,问邓美娇觉得怎么样。邓美娇看了说:这不是写的我们大队、我们长阳县的事吗?还很有气势哩。赵虹打长途电话把这首新民歌一字一句地报给了《宜昌报》的一位编辑,《宜昌报》第三天便发表了出来。作者是邓美娇。第四天《湖北日报》进行了转载。再过了两天,北京的《诗刊》打电话通知赵虹,说是看中了《公社带我上卫星》,将发表在下一期。这首“五句子”短诗,居然成了此次培训班最重大的收获,虽然外界只知邓美娇不知田钟乐,却也值得我开心一下,总算我还有一些价值吧?培训班还没有结束,我们已经在省报副刊上看到了这首诗。

  6

  培训班结束时,赵虹和胡秘书再次找我谈话,邓美娇也在场。胡秘书对我说:公社李主任发话了,给你一个任务,到过年前,完成五十首新民歌的创作,每写一首民歌可以抵一个劳动日,计十个工分。不过,也仍然只能用邓美娇的笔名发表。你写了以后,就及时地交给邓美娇同志,由邓美娇同志再送到李主任手中。李主任对这件事高度重视,他是要亲自审稿的。

  这样的工作,我没话说,太便宜我了。赵虹问我有没有别的意见,我连忙摇摇头。我哪敢有意见呀,这么好的差事,我怕我回答得慢了,好事丢了。

  我回到我的窝棚里,坚持了一段时间的新民歌写作。邓美娇过两三天就来找我拿稿子,不过不是到我的窝棚里。我这窝棚不是她能坐得下来的,而是叫我的名字“田钟乐”,让我送到门外交给她。

  如此,邓美娇的名字,不断地出现在省里、市里的报刊上,而且不断地收到稿费。居然有稿费单,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而且我是从别人的口中才得知的。三块、五块的。这么高的稿费呀,在农业社劳动一天的分值才三四毛钱,一首诗的稿费相当于好多个工日哩。邓美娇从来没有拿稿费单给我看过,我不晓得稿费单是什么样子。后来她把刊发了《公社带我上卫星》的《诗刊》拿来我看了,居然就发在当期《诗刊》的头题位置上,并配发了邓美娇的一张照片。然后她兴奋地拿回家去了。我有些失落,为什么不是由我收藏呢?像是我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混走且跟了别人姓了的感觉。再不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大跃进民歌精选》,这首诗又被收录在靠前的位置,在第五首诗。于是影响被进一步放大,省报、市报都派了记者前来采访了邓美娇,回去后发表了记者专访文章,称邓美娇为“农民诗人”,并配发了她拄着锄头劳动,正在用白毛巾擦脖子上的汗水的照片。后来,她几次参加省市的创作会议。为了参加会议,她总是要写发言稿,讲创作《公社带我上卫星》的创作体会,但她哪里写得出来?于是她又来找我写发言稿,并且强调李主任要亲自把关审稿的,让我好好写。但是她从来不说感谢之类的话。或许在她看来,我是富农分子,我帮她写讲话稿,已经是对我天大的抬举了,还用得着跟我客气吗?或者她让我写我哪敢不写?我写的稿子中,偶尔会有几个生字,她是不认识的,于是她又让我告诉她认字,直到她读几遍,自己觉得比较流畅了,才从我这里心满意足地离开。她去开会回来,随后报纸上就少不了又有关于她的专访文章和照片发表。

  大跃进形势一片大好,到火烧坪公社参加炼钢大会战的社员们传来好消息,他们炼钢也放了卫星,炼出了多少吨多少吨的钢铁。后来有一天李小虫回家过了一夜,我们在上茅厕时遇上了,简单地交谈过几句。他撇撇嘴,悄悄地说:砍倒了那么多大树、古树,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都砍成亮脚林子了,有什么用?后来炉子里结出来的只是几百斤生铁疙瘩。我吓了一跳,连忙摇摇头,示意他这样的话不必再说,到此为止。我心里还有更深的疑虑,这个深秋初冬的时节,本该种上的洋芋、麦子、油菜,各生产队都因为主要劳动力在外炼钢铁,基本上没怎么下种,好多的田亩都荒芜了。如此下去,明年吃什么呢?不过,这根本不是我这个富农分子该研究的问题,不说也罢。总之是不会饿死人的,社会主义制度总是有着无比的优越性。

  大办钢铁到底没能支撑多久。雪花飘飞的日子,外出炼钢的劳动力都回来了。这时播种季节显然已经过去,误了一个季节,但是大家也没闲着,大队要做的事情很多,瞎瓜又开始带领社员战天斗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准备再创新的辉煌。

  一个令人不安的话题在社员中悄悄流传,那就是生产队的粮食越来越少了,明年肯定得闹饥荒。田家坪大队其他生产队的食堂情况也大致如此。而人们想到秋冬之际因为缺少劳力而没怎么种上洋芋麦子等夏粮,心里便更是不寒而栗了。为了节约粮食,食堂里的伙食也悄悄发生了改变。比如猪肉炖粉条吧,由每天一餐改为了两天一餐,后来改为三天一餐,再后来改为一星期打一次牙祭,再后来,很难再看到肉星,再后来,连油星也看不到了。

  食堂成立之初,大米饭、苞谷面饭是根据各人饭量大小随便吃,后来改成每餐定量,大人三两,小孩子二两,再改为一天只吃两餐,再慢慢减到每人每天只能吃二两粮食,吃粥,或者吃掺了菜叶子的“瓜菜代”……发儿总是喊“爸爸,我吃不饱”。吃不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我也吃不饱,我常常饿得胃疼,心里慌,头上冒冷汗,何况十来岁的正长身体的孩子?于是我每天都把盛给我的本来就很少的饭,往发儿的碗里拨一点,尽量让他多吃一点。

  “饥寒”两个汉字,它们总是连在一起,越是饥饿,越是会感到寒冷;而越是寒冷,则越会感到饥饿。别人家过冬还有柴禾取暖,我则是柴禾也没有。生产队分柴时,分给我的总是最少的,不够烤火,于是我只好每天早起,捡了牛粪用来取暖。

  人都没粮吃,猪又哪有饲料?过年前,大队养猪场杀了三头猪,都很瘦弱,半边猪只有二十斤左右,全大队这么多人,大年三十这天,食堂里只给每人分到了二两炒肉,再加三两米饭。而因为我是富农分子,我只得到了二两米饭,猪肉是没有的……除夕之夜,菊香意外地到我家里来了。她靠在我家不能遮风的门框上,那会儿我和发儿正在烤牛粪火,而我肚子里正闹空城计,咕咕地响着。我不知她来干什么。自从离婚后,我们从没相互串门儿,似乎忘了彼此的存在。我没有力气说话,我拿眼睛望着她,等着她开口。她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在我面前站着。我家只有两把木椅,而且其中一把是瘸了腿修补过的。我连忙把发儿拉过来,抱到膝上,把他屁股底下的椅子让给菊香。菊香坐下了,我们还是无言。后来她这样开了头:钱岩米想要个孩子。

  钱岩米还没有开怀,所以有人说她光是奶子挺得凶,不顶用。还有人说,向三旭那个愣头青管不了事,钱岩米那丘田,都是她公爹瞎瓜帮忙种着。不过这些闲言碎语,我是从不参与的,我自己的烦心事还忙不过来哩。这时听菊香如此说,我脑子没转过弯来,她要不要孩子与我什么关系?菊香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能不能把发儿过继给我三旭兄弟?我一听,火气就冲上了脑门。想把发儿从我这里夺走?我呸。

  可是,我看你这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哟。反正也不是你的儿子。你把他送给向三旭了,你才吃得饱饭。

  是瞎瓜让你来的?

  你让大队书记高兴了,不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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