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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4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你滚。

  菊香叹一口气,转身一瘸一瘸地出去了。

  7

  树液在开始鼓胀涌动,柳芽挣扎着探出头来,提着花篮到处抛洒的春姑娘如约而来。而这一阵子,食堂里的伙食却越来越差了。田疙瘩当这个事务长也不容易呵,遭骂不说,还得考虑怎么把伙食撑下去。他让队里安排社员去打野菜,采榔树皮,采青桐麻树皮,采黄荆树叶,白苎麻叶,紫菜,蒿子,鱼腥草,蕨菜,等等,只要能吃的野菜,都拌进了饭里。饭里越来越少见饭粒,满眼多是野菜了。开始吃的时候,人们还有一点儿新鲜感,因为这些野菜和树皮都是春天刚生长出来的,透着鲜嫩,但是过几天,当这些野菜开始增加了纤维,开始木质化的时候,野菜饭变得粗糙,难以下咽。最难吃的是兔儿泥,吃的时候容易饱,但却不易拉出来,梗在屁眼门口,得用手指去挖。

  即使是野菜饭、野菜汤,也是需要油的,但是油也非常缺乏。因为没有饲料粮,去年下半年以来,大队养猪场便没喂几头猪了,过年才杀三头猪,那一点可怜的猪油也早已吃光了。菜油也早已吃光了,而离新一年的油菜籽出来榨油还有一些时日,所以食堂里的炊事员们便开动脑筋想办法:一般正常的用油办法,是在炒菜之前锅里先烧油,再炒菜,但是现在改革为炒菜之前不放油,等菜汤盛进钵子里以后,再滴两滴油,让油漂在汤面上,这样看起来菜汤的表面倒是有一点油星。

  即使生活再艰苦,大家都瘦得只剩下个骨头架子了,钱岩米却还是那么白胖白胖的。每次打饭时看到她,就想厨子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了。天底下没有饿死的厨子。下辈子如果转世投胎,一定得投胎当厨子。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在离我窝棚不远的地方,响起向三旭打人、骂人的声音,以及李小虫哭爹喊娘的声音。我从窝棚里跑出来,悄悄地看到了这一幕,还看到瞎瓜和田疙瘩也赶上来了。

  李小虫由开始的高声怪叫到渐渐地没有声气了。我一想坏了,如果没有人解交,今天恐怕得真的打死人了,但我一个富农分子,平日里看到向三旭就汗毛倒竖,哪敢管这样的闲事?我急得心如刀绞,但还是忍不住假意咳嗽了几声。瞎瓜一定听到了我的咳嗽,而且大约也怕打出了人命不好收场,便喝住了向三旭:算了,算了,教训他一顿,让他晓得厉害就行了。他们四个人才丢下李小虫,大声狂气地往田家大院走来。

  他们前脚走,我后脚便跑拢去,把李小虫扶了起来:不要紧吧?他有气无力,但悲愤地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不打紧。我是佃农,又是烈属,他们也敢这么往死里打我?

  李小虫不知什么事路过食堂那里,看到后边偏屋的瓦缝里有灯光泻出来,然后他走拢听到有人在说笑。这时候应该早都收班回家了,怎么还会有人?他绕到后门,推了推门,门在里面反锁着。这时他闻到了一种很香的气味,是腊猪蹄子的香味儿。李小虫的馋涎都流到下巴上了。他注意到后墙上有一个后窗,但是很高,窗子也不大,他搬了块石头垫了脚,踮起脚尖朝里一看,原来还真有人在吃火锅。他怒了,抱一块大石头,“轰”地砸门。门不禁砸,一下子就开了,他冲进去,然后愣住了,里面有事务长田疙瘩,瞎瓜俩口子,向三旭和钱岩米,而且桌上还有酒。李小虫本来好酒量,但他有几个月没闻到过酒了。

  李小虫本来想克制一下,但他到底没克制住,凶狠地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你从来都很小心谨慎的,怎么这回这么胆大,完全不顾后果了?我问。

  狗急了也跳墙。气愤至极,哪里顾得上后果?

  屋里人都吓傻了,不知该说什么了,过了几秒钟,还是向三旭反问:你什么意思?

  社员们都挨饥受饿,你们怎么能偷偷吃这么好的东西呢?

  田疙瘩连忙把李小虫往外推,边劝他说:李老头儿,有话我俩到外面去说。

  李小虫梗起脖子说:我怕什么?我一个离天远离土近之人,我还怕谁了?我还是光荣烈属,我怕谁了?你想讨好他瞎瓜,我不想。好多事,我早就想说,忍了又忍,我今天偏要说了。我们挨饿,就是因为你瞎瓜想当劳模、想出风头搞拐了的。我们大队,应该交那么多公粮吗?接待外面的干部来,大吃大喝,简直像蝗虫,吃的都是我们大家的口粮。

  钱岩米乖巧地拿了一套碗筷,摆到桌子上:李老儿,您别生气了,一起吃饭吧。来,给李老儿倒酒。

  李小虫气得指着在场的人说:你们都是干部,干部家属,你们竟然搞这种特权,像不像话?不是贪污腐化是什么?你们怎么对全大队的群众交待?

  说罢,他竟一手把桌上找给他的酒杯和碗筷都扫翻在地上,深夜里杯碗“哗啦啦”落地和破碎的声音,格外清晰,格外传得远。接着,他干脆把桌子也掀翻了,火锅里的汤,溅到了瞎瓜和他的婆娘身上,他婆娘烫得哇哇地大哭起来。向三旭冲上来,抓住李小虫的衣领,眼里喷出火来,骂道:老不死的,你想搞什么?

  李小虫说:我搞什么?我就是要向全大队的社员揭露你们的特权。让大伙看一看,你们吃的什么,喝的什么?

  向三旭冲动地卡住李小虫的喉咙:老子看你敢说,老子看你敢说。

  李小虫被卡得喘不过气来,拼命地推开向三旭,转身往外跑,边跑边说:老子拿一柄锣,现在就让大伙儿都来看你们在搞什么。

  瞎瓜气急败坏地:快抓住他,抓住他。

  向三旭毒打李小虫的时候,田疙瘩和瞎瓜也赶上来了,田疙瘩急得在一旁说:李老儿,我喊你喊爹,这事儿你当没看见好不好?

  李小虫还嘴硬:大不了你们打死我,老子不怕。

  别说不怕。算我求你了,你可千万别跟他们硬来。我把他送回他的家里,对他婆娘也作了交待:千万别让他再逞强,鸡蛋还能跟石头硬碰?算了,好好休养几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他婆娘急得只晓得哭,对我连连点头。后来,他果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没再生事。

  8

  在这美好的季节里,田家坪大队不少人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水肿。然后一天早上起床后,我发现我的腿脚也木础础的,把裤管捋起来一看,我也开始水肿,腿肚子上一按就是一个坑,半天回不起来。我连忙看发儿,他还好。

  好多人水肿,仅田家大院,除了我以外还有李小虫两口子和菊香水肿。菊香是头上肿,脸显得胖。过去有句古话叫做“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回的水肿,还真的就是男的脚上肿女人脸上肿。我饿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没什么可想的,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一阵子,到处缺粮,田疙瘩这个事务长还是有能耐的,他到处请人买黑市粮,却也没地方可买,整个佷山公社怕也没有多少余粮。然后他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生产队里的五头牛,一头骡子,都陆续被宰杀,被吃掉了。本来这些大牲畜都是重要的生产资料,但是现在大家活命要紧,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大队养猪场里的一头得病死了的母猪,本来已经挖坑埋掉了,但是田疙瘩带着我和李小虫去把它挖起来,弄回食堂里让大家吃掉了。我本来不忍心吃死猪肉,而且还是母猪肉,但是大家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吃了几餐。那一阵子,争抢食物的事也时有发生,食堂里经常有人为此吵架打架。

  水肿病来势很猛,我的肚子胀鼓鼓的,一天到晚觉得饱饱的,奇怪的是并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头昏、胃疼、心慌和流冷汗了——大约是麻木了。大队赤脚医生弄了些草药熬汤给我们喝,还算见效,我喝了六七天,而这时候刚好有新洋芋可吃,居然就消肿了。就是这样的时刻,瞎瓜出席了全县又一年度的劳模表彰大会,并在会上作了经验交流,而且得到了一件奖品——军用毛毯。毛毯上印着“长阳县劳动模范”字样。后来我们都晓得,瞎瓜在县里,没有汇报田家坪大队出现的饥饿,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春耕生产开始了,社员们克服饥饿带来的病痛和乏力,开始播种。大牲畜没有了,社员们用肩膀扛起犁绳,翻耕土地,播下了苞谷和水稻。但是后来连续四十多天没有下雨,旱情严重,虽然生产队组织男女老少挑水进行抗旱,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旱灾造成的损失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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