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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3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运送战备粮的队伍到了公社粮管所后遇到了问题——发现部分稻谷有霉变,而这显然是因为那两天等县里来验收组而堆沤出来的问题。粮管所主任坚持原则,每袋粮食都认真检查,不肯随便收粮。交战备粮还要验收质量?这可是在此之前压根儿没有想到的新问题,瞎瓜急眼了:妈的屄,还讲不讲政治路线了?但粮管所主任却偏是不买他的账,质问他:你们卖这么差的粮食就是讲路线了?瞎瓜没辄,连忙派人去请示李光明。李光明还没赶到,田怀勋已被粮管所主任请到了现场——战备粮的交售工作本该人武部长分管。田怀勋对瞎瓜说:这些粮食都是战备粮,如果出现问题,一旦帝修反向中国人民猖狂进攻,解放军吃了这样的粮食怎么打仗?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再者,田家坪大队倒也不必交售到十三万斤粮食,这些霉变的稻谷,可以拉回去,社员们度春荒还是有用的。瞎瓜六神无主之际,李光明赶到了,强令粮管所主任收下所有霉变的粮食: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如果你不想当右派的话,就不要成为大跃进的绊脚石。粮管所主任被吓得可怜巴巴地,他拿眼睛征询田怀勋的意见,田怀勋又能拗得过李光明么?只好叹口气说:既然李主任发话了,还说什么呢?开秤吧。

  这次交售战备粮,田家坪大队全体社员送了好多趟,两天两夜才交售完毕,无论怎么说都是田家坪大队历史上最荣耀、最风光的一次了。其场景被胡秘书拍了照片,在地区的报纸上发表了。

  5

  瞎瓜到县里参加劳模大会的次日,我接到通知,到公社参加一个培训班。我很奇怪,土改以来,是从来没有通知我参加过上级的会议的。我参加大队和生产队的会议,一般就是挨批斗,是低头认罪。莫非我的问题严重了?要升级了?我不安地赶到了公社。到了公社,我在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报告”,胡秘书看到是我,连忙招手让我进门,给我递了茶:乐师傅来了,先安排你住下来。

  他居然热情地称呼我“乐师傅”,我颇感意外。胡秘书拿着一串钥匙给我开了一间客房门,安排我住下。我壮着胆子问他是什么会议,他说是大跃进民歌创作培训班,培训期十五天,全县几十号人到佷山公社来参加这个会议,很热闹的。又一个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在楼道里遇上了邓美娇。我连忙垂立在一旁,向她低头认罪,没想到她摆摆手:钟乐叔,这又不是在大队里,何必这么拘谨?她的随意和大度再一次让我吃惊。我试探着问:你是在开什么会?她笑道:跟你一样,也参加民歌创作培训班呀。我心里疑惑,民歌创作培训班,她凭什么参加?她对喊山歌根本没兴趣,而且五音不全;至于“创作”,她只有一个脱盲水平,斗大的字认不了三升……不过,这不是我这个富农分子该关心的问题啦。

  一会儿,胡秘书通知我到他办公室去谈话。我去了,他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女人,我一看,是赵同志,就是当年在田家坪指导土改的那位美貌女子赵虹,我记得她是县文化科的。胡秘书掩上了门,赵虹站起来对我说:乐师傅来了,请坐,请坐。这是我今天第三次听到对我过于客气的招呼了。我坐下了,但也只是把屁股略微地挨着椅子,半欠着身子,没敢坐得太踏实。

  胡秘书说:乐师傅,赵同志要代表组织跟你谈话。

  赵虹说:乐师傅,我土改那阵子就晓得你是佷山镇最有名的民间艺人,对你很敬佩。过去对你有不恭敬的地方,也是党的工作需要,这个我们就不多说了。这一次,也是党的工作需要,是大跃进的需要,为了你的特殊情况,我们专门请示过县委的。

  我点点头,不好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们这次通知你来,是让你参加全县大跃进民歌创作培训班。我们破格让你作为正式代表之一,这是很高的政治荣誉了,所以我们说的确是破例。但是鉴于你的政治身份,你没有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作品的权利,这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我们决定你只能参与一些修改稿件之类的工作,帮助别的政治面貌好的同志讨论和修改稿件。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呀,我心里想,像我这种富农分子,你们说话能对我客气一点,对我能不打不骂,让我多多少少地感觉到做人的尊严,我就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至于说发表作品,那是我想都没敢想的,是一种过于奢侈的事情,那对我的确是无所谓的。我问:我能帮谁修改?怎么修改?

  我们经与公社主任李光明同志商议,他的意见,由你负责帮邓美娇同志修改作品。邓美娇同志是你们大队妇女主任,你熟悉吧?

  当然熟悉了。我看着她长大的,何况她当妇女主任后,对我也没有特别的欺辱,顶多就是带头喊过一些“打倒富农分子田钟乐”之类的口号。我能理解她,既然她当了干部,喊一喊口号那是她的工作职责。所以我对赵虹表态说:我同意。

  赵虹和胡秘书都满意地微笑了。

  第二天上午,创作培训班开幕了。开课之前,我不知我是不是该站到会议室前面去低头认罪?后来赵虹进来了,指给我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这是一个微妙的变化。要知道,土改以来几乎所有的会议上,我都是要站在前面低头认罪的,而这次我却是享受的一个普通人的待遇。虽然赵虹只是让我坐在最后一排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但毕竟是“坐”。“坐”与“站”(还要低头认罪),这里面的差别可以说是天上地下。

  李光明和赵虹在台上就坐。李光明显然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稍作停留,又把目光巡望到坐在最前排的邓美娇脸上。他讲了话,向全体学员表示欢迎,并祝创作丰收。上午半天,基本上是赵虹在讲课,进行培训。她用了眼下外面的报纸上发表的大跃进民歌作案例,讲了如何从传统山民歌里去粗取精,如何去除民歌中郎呀姐呀的糟粕,并进行点化,变形创新。她给全县学员们打气,说大家一定能利用这几天时间,创作出一批高质量的好作品,向“大跃进”献礼,向人民公社献礼。

  我们当年的“竹林七贤”里,来了我和吕少南、皮薰阶三人。张九鼎在解放前被国民党特务秘密杀害,而他的女儿张炳若和女婿涂鑫不久后便迁回了宜都老家,留在长阳只能令他们感到窒息。他们是何时离开长阳的,我不知道。他们临走时并未跟我招呼,我自然也没能赶上为他们送行。刘星道土改时被当作恶霸地主镇压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多么儒雅的一介书生,甚至也没听说过他有多少劣迹甚至血债?“竹林七贤”十几年之后这样残缺不全,幸好我们三人幸存下来了。能活着是多么不容易,而且我跟吕少南还成了亲戚,他二女儿吕芳菲嫁给了我弟弟田怀勋。但是我们三个人见面后,却没有觉得那种重逢的惊喜,空气显得太沉闷。当年在一起意气风发的,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相互欣赏,但是现在,大家的处境都很艰难,感情上也都已显得麻木和疲惫,所以见了面,都无话可说。皮薰阶接到通知是背篓里背着孩子来的,他老婆跟一个外地的货郎跑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叫皮宏程。薰阶来了只一天,好歹就请假回去了。他这种状态哪能安心参加创作培训班?

  来公社后,我并没有到我兄弟田怀勋的寝室里去拜访,因为我的身份是这样的卑贱,而他是公社人武部长,虽然排名在第九,但总是一个领导干部,我得自觉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让他尴尬。后来在楼道里碰上了。哥。这是他自抗美援朝回乡几年以来,第一次叫我一声“哥”。我听到我心里有一种冰河解冻的声音。晚上到我寝室里去吃饭?我婉拒道:怕不好吧?影响你的政治前途。他略带尴尬地说:既然来了,哪有不去坐坐的?

  我是第一次到他寝室。他的寝室只有十来个平米,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洗脸架,洗脸架上有洗脸盆和放了牙刷的搪瓷缸,再没有什么摆设了,但在我看来,他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他从厨房里端来一钵猪蹄云豆汤,还有豆腐和白菜。他客气地说:哥,你使劲地吃吧。我说:好,只是让你破费了。这话里透着一种生分,而且两兄弟再无话可说了。吃完了,我抹抹嘴:我走了。他说:好,有空你再来。但是我培训期间再没去过他那儿。

  后来的好些天时间里,主要是进行大跃进民歌创作。给学员们发了纸和笔,自己在寝室里创作,由赵虹进行辅导和修改。有时也根据需要集中听课,学员之间也相互交流,并且数次穿插召开赛诗会。邓美娇最初写过几首“诗”,那是狗屁不通的,都没办法修改,赵虹看过也只有叹息的份儿,后来邓美娇干脆不用写了,我写的直接就算她写的。我写的容易通过,即使个别地方要修改,赵虹也是很客气地跟我商量探讨。这样的培训班对我来说,真是非常惬意的,我不会挨打受骂,不用时刻作低头认罪状,不用给人下跪,不用干那么重的体力活,生产队里还得给我记工分,而且我还感到颇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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